今早吃完早饭,打算换衣服出门时看到窗外的草树摇摇,想来风大,天会比较冷,于是打开衣柜找件厚衬衣换上。扣扣子的时候,突然感到肚子附近有一阵轻微但明显的压力袭来—啊,衣服小了。这件衬衣跟我两年了,前年去年穿都还比较宽松,应该不会今年突然变小,那么根据柯南定理,排除一切不可能后,答案再不可接受也得承认—真相是,我又胖了。按了按肚子上的肉,弹弹的,左边按下去右边就鼓起来,总体积不变。按了几下,感觉这手动瘦身似乎不起什么作用,于是深吸口气,诱肚子深入,并趁它没反应过来前赶紧把扣子都扣上。穿好衬衣,披上外套,一阵温热从衣服里袭来。虽然可能是个值得探讨的问题,但我已不想深究这突然的热量到底是出自厚衬衣拔群的保暖效果还是出自衣服和皮肤在不宽裕的空间里的摩擦了。
昨天下了一整天雨,但今天却异常晴朗。蓝蓝的天,雪白的云,地上看不见一滴水;一出门,吹摇草树的风便吹到了我身上,很冷,但令人精神一震;空气异常清新,里面还夹着雨后的草树香。没走两步就看到路边一棵伊吕波枫的叶已全红,这让我很惊讶,因为天天往来于这路上,之前竟没有注意到这个变化。难道它是一夜间变红的吗?细看下,不只那棵,周围其它枫树的叶也都或多或少地染了些红。我想或许这不是一夜间发生的变化,只是因为我最近过得匆忙,忽略了这眼前的改变。到了实验楼,没着急进去,而是在周围逛了几圈,因为发现研究所里的银杏树叶也全黄了。一排排高大的银杏树,满树亮黄的叶子,头顶是碧蓝的天,它们在眼前幻成一幅重彩的油画,颜色比以往更鲜亮。
「原来都十一月末了,正是枫树红和银杏黄的时节啊。」我心想。虽然每天看日历,我本已知道已到十一月末了,但是对我来说,日历上流动的时间跟季节的流转好像是两个不同的东西—日期的变化远不及物候的变化让我惊心。这感觉说起来就像是,啊,原来都十一月末了,我还以为才刚十一月末呢。
近段时间,不时想写点东西,但这想法总是很快就消散了。一来因为懒,二来因为只要多想一会儿就觉得那些东西很是无聊,不值得写下来。我想写点美的东西,但因近来忙碌且常有思虑,别说自己心里生不出多少美来,连看别人记录的美—诗,画—的心情也不多。突然展现在眼前的红枫黄叶蓝天将我从精神上的快节奏和思虑中拉回现实,这不正岁月静好吗?!于是,久违,心静下来了。心静的同时,我也又一次记起那个最近不时在心里浮现却无暇细想的名字,李商隐。
在很多人心里,李商隐主要是写晦涩情诗的。但在我看来,这是个极大的误解。如果把李商隐七百来首诗看一遍,会发现情诗只占他写过的诗的极小一部分;而且即使是情诗,其中大多数都写得还算清晰明白。我想之所以会有此误解,除了很少有人把李商隐的诗认真读一遍外,大概还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是一些读诗的人当侦探的心超过了正经读诗的心,非要弄清楚李商隐的诗是写给谁的?妻子?情人?如果是情人,哪个情人?只要搞不清楚,就觉得李商隐的诗「晦涩」;二是一些人先入为主地认为李商隐写的诗大概都是情诗,然后把很多和风月无瓜的诗都硬生生往情诗上套。可硬套的东西往往不合适,于是就「晦涩」了。即或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地觉得套得好,接下来又马上问,这诗是写给谁的?然后继续搞不清楚,大喊义山的诗不好懂,不好懂啊。完全属于庸人自扰。对于第一点,我觉得诗是表达诗人心中某种情绪的,看诗的人接收到了那情绪就可以了,至于那情绪是为何而生,对读者来说不是十分要紧的事。而对于第二点,则举李商隐在解读上最有争议的《锦瑟》来说吧。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历史上很多人都注解过这首《锦瑟》,有人说他是写给亡妻的,有人说他是写给一个叫锦瑟的情人的。(不过要说注解《锦瑟》,真正的秀儿还是咱钟书先生,不过今天不提他了)但在我看来,也合于历史流行注解之一,这是首典型的谜底就在谜面上的诗,第一句的「一弦一柱思华年」即是主旨。李商隐回想自己的青春时代,那感觉如庄生梦蝶,美好依稀在记忆中,却再回不去了;杜宇把放不下的心托给杜鹃鸟,李商隐则把这逝去的青春年华托给了回忆—虽然无助于事,但聊胜于无。「沧海月明」跟「蓝田日暖」都是很美的意象,珠和玉则象征李商隐的青春才情。往事一幕幕,都成了现在珍贵的记忆,而当初风华正茂的青年李商隐却不自知。如果用一本书名来概括这首诗,「追忆似水年华」就很好;如果用一句词来概括这首诗,那就是「当初只道是寻常」了。当然, 这个解读是否对,我们现在已无法叫醒李商隐来求证了。但如果接受这谜底就在谜面上的理解,则一切都顺理成章,不必再去穿凿附会,以偏概全地折腾这首诗了。其实如果不先入为主地认为这首诗是情诗,那就容易发现这首诗里没有用任何一个会让人特别地联想起「爱情」的意象。
人的年华会逝去,李商隐感到悲伤,那他看到「不老」的物事会生出什么感叹呢?李商隐说:
定定住天涯,依依向物华。
寒梅最堪恨,常作去年花。
这首诗和崔护的「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有同工之意。但实际上不管是梅还是桃,开的早已不是「去年花」了,只是花的常开常新难免会引起诗人物是人非之感。其实,诗人之所以有这样的感叹正是因为花已不是去年的花了,而人还是去年人。
李商隐羡慕仙人不老,他们活的太久,或许都忘了人间的样子:
共上云山独下迟,阳台白道细如丝。
君今并倚三珠树,不记人间落叶时。
既然生而为人,年华注定消逝,那怎样的老去才好呢?李商隐说:
世间花叶不相伦,花入金盆叶作尘。
惟有绿荷红菡萏,卷舒开合任天真。
此花此叶常相映,翠减红衰愁杀人。
额,怎么老去都不好。李商隐认为荷花荷叶一起「卷舒开合」时虽然不错,但到「翠减红衰」时就「愁杀人」了。可是在「年华注定消逝」的前提下,还有比花叶相映,一起绿减红衰更优的解吗?反正我想不到了,嗯,一起慢慢变老就挺好。
又,既然生而为人,不可避免会难过,而很多难过都是由于太执着。你看李商隐:
荷叶生时春恨生,荷叶枯时秋恨成。
深知身在情长在,怅望江头江水声。
这「恨」得多执着!但估计诗里的荷叶心里是不平的:你自己执着,无法自拔于情,扯我的荣枯干嘛。控制变量,既然不管荣枯你都恨,那就不关我的事啊!「爬远点,莫挨老子」。但荷叶抱的不平没什么用,因为李商隐在这首诗里有个无法被打败的身份,他是作者。于是荷叶只好忍了。无法打败李商隐作者光环的荷叶放弃了争辩,现在她静静立在一旁,心里只是在默默地猜,李商隐「怅望」时在想什么呢?是在想身在则恨在,身灭自然就解脱了;还是在想,身在情在,那哪怕痛苦,也要保住这身来存那份情思?不过既然怅然了,估计李商隐自己也未必想得清楚。于是荷叶静静立在李商隐身旁,陪着他一起发呆。
为什么李商隐对时光流转很敏感呢?因为他孤独,或者说,他害怕孤独。
云母屏风烛影深,长河渐落晓星沉。
嫦娥应悔偷灵药,碧海青天夜夜心。
从夜晚的「烛影深」,到黎明的「晓星沉」,李商隐用两句看似写景的话告诉读者他其实一夜未眠。他在想什么,思念什么人吗?我们不知道,只知道这一夜里他体会到的孤单让他生出了对月宫里的嫦娥同情—如果她也这么孤单地度过一夜夜,那她该后悔吃了不老药吧!
是的,虽然李商隐害怕年华逝去,但比这更让他害怕的是孤独地活着。
可人嫦娥难过吗?不一定,说不定人家成了仙就没有「凡心」了。孤独或许只是凡人能感受到的。不过,李商隐不管这个,他一孤单就 cue 嫦娥:
草下阴虫叶上霜,朱栏迢递压湖光。
兔寒蟾冷桂花白,此夜姮娥应断肠。
那孤单有解药吗?来点良辰美景是否可缓孤独之苦?不,在李商隐看来这没用:
日射纱窗风撼扉,香罗拭手春事违。
回廊四合掩寂寞,碧鹦鹉对红蔷薇。
或许,只有归家那天,李商隐的孤独才能得到治愈吧:
君问归期未有期,巴山夜雨涨秋池。
何当共剪西窗烛,却话巴山夜雨时。
然而,李商隐一想就能回家了吗?不能。「何当共剪……」的想象就像卖火柴的小女孩划燃的那根火柴,当火熄灭后,他依然在远地孤独地面对着巴山夜雨,然后无助地划燃第二根。
他能用如此优美的诗来记录自己的孤单,因为他有颗敏感的心;而他之所以这么害怕孤单,也是因为他有颗敏感的心。
不知道李商隐会不会在某个孤单的晚上想起他青年时遇到的一个叫柳枝的女孩?应该会的,因为他曾这样回忆过她,并为她写了五首诗。
柳枝,洛中里娘也。父饶好贾,风波死湖上。其母不念他儿子,独念柳枝。生十七年,涂妆绾髻,未尝竟,已复起去。吹叶嚼蕊,调丝擫管,作天海风涛之曲,幽忆怨断之音。居其旁,与其家接故往来者,闻十年尚相与,疑其醉眠梦物断不娉。余从昆让山,比柳枝居为近。他日春曾阴,让山下马柳枝南柳下,咏余《燕台诗》。柳枝惊问:“谁人有此?谁人为是?”让山谓曰:“此吾里中少年叔耳。”柳枝手断长带,结让山为赠叔乞诗。明日,余比马出其巷,柳枝丫鬟毕妆,抱立扇下,风障一袖,指曰:“若叔是?后三日,邻当去溅裙水上,以博山香待,与郎俱过。”余诺之。会所友有偕当诣京师者,戏盗余卧装以先,不果留。雪中让山至,且曰:“东诸侯取去矣。”明年,让山复东,相背于戏上,因寓诗以墨其故处云。
虽然造化弄人,但或许遗憾也是种美—没有二人间的磕磕碰碰,也没有柴米油盐等琐事烦心,若干年后,柳枝可能记得的依然是那个惊鸿一瞥的李商隐和他美丽的诗;而李商隐记得的依然是那个才情无双,勇敢大胆地与他相约的柳枝。
生而为人,时光不可避免地流转,但我想他们在彼此心里或许都不会老去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