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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师说”

一千多年前,有个叫韩愈的人,忧“师道之不复”,做《师说》以醒人。以今观古,韩愈可谓杞人忧天也。

在现在的中国,“师道”得到了前所未有的彰显。纳尼?你没有看到?你看到了普通教师在生活中下层纠结,看到了人人以当官为荣,有志者,不为师?你看到了……

等等,你看错地方了。不要看社会,打开电视,打开微博,受人尊敬的导师们来了。

中国人自古尊师重教,而于今为烈。什么“位卑则足羞,官盛则近谀”,在现在都不成其为问题,你只要有名或是会忽悠,一定有人奉你为导师。电视上,一群群想进入娱乐圈的青年才俊巴巴地看着台上的各位“大老师”,“小老师”,以求提携。微博上,各大V不辞辛苦,指点江山,忽悠百姓,一篇篇“感人肺腑”或“犀利入骨”的文章下,全是来自一心“求真”的人们满满的“赞”。

我知道电视上的导师们有一些是实在有真才实学,真想提携后进的。微博里也有一些确实想为青年指路的人。但,我可以不太客气地说,多数现行导师是功利和愚昧交织而成的**品。一旦有了广大信众,众导师们便接踵而至,乘着这些功利和愚昧飘飘上天。

直率的李白在给韩朝宗写的自荐信里说:

白闻天下谈士相聚而言曰:“生不用万户侯,但愿一识韩荆州。”何令人之景慕,一至于此耶!岂不以有周公之风,躬吐握之事,使海内豪俊奔走而归之,一登龙门,则声誉十倍,所以龙盘凤逸之士,皆欲收名定价于君侯。

我想,现在电视上的各学员们,大约也是想在导师们那里“收名定价”吧。

微博上的“人生导师们”让我想起了鲁迅先生在《华盖集》里收录的《导师》,文章不长:

近来很通行说青年;开口青年,闭口也是青年。但青年又何能一概而论?有醒着的,有睡着的,有昏着的,有躺着的,有玩着的,此外还多。但是,自然也有要前进的。
要前进的青年们大抵想寻求一个导师。然而我敢说:他们将永远寻不到。寻不到倒是运气;自知的谢不敏,自许的果真识路么?凡自以为识路者,总过了“而立”之年,灰色可掬了,老态可掬了,圆稳而已,自己却误以为识路。假如真识路,自己就早进向他的目标,何至于还在做导师。说佛法的和尚,卖仙药的道士,将来都与白骨是“一丘之貉”,人们现在却向他听生西的大法,求上升的真传,岂不可笑!
但是我并非敢将这些人一切抹杀;和他们随便谈谈,是可以的。说话的也不过能说话,弄笔的也不过能弄笔;别人如果希望他打拳,则是自己错。他如果能打拳,早已打拳了,但那时,别人大概又要希望他翻筋斗。
有些青年似乎也觉悟了,我记得《京报副刊》征求青年必读书时,曾有一位发过牢骚,终于说:只有自己可靠!我现在还想斗胆转一句,虽然有些杀风景,就是:自己也未必可靠的。
我们都不大有记性。这也无怪,人生苦痛的事太多了,尤其是在中国。记性好的,大概都被厚重的苦痛压死了;只有记性坏的,适者生存,还能欣然活着。但我们究竟还有一点记忆,回想起来,怎样的“今是昨非”呵,怎样的“口是心非”呵,怎样的“今日之我与昨日之我战”呵。我们还没有正在饿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饭,正在穷得要死时于无人处见别人的钱,正在性欲旺盛时遇见异性,而且很美的。我想,大话不宜讲得太早,否则,倘有记性,将来想到时会脸红。
或者还是知道自己之不甚可靠者,倒较为可靠罢。
青年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五月十一日。

鲁迅先生已经把话说得如此透彻了,我也实在想不出更好的观点,就重复一下他的话吧:

**又何须寻那挂着金字招牌的导师呢?不如寻朋友,联合起来,同向着似乎可以生存的方向走。你们所多的是生力,遇见深林,可以辟成平地的,遇见旷野,可以栽种树木的,遇见沙漠,可以开掘井泉的。问什么荆棘塞途的老路,寻什么乌烟瘴气的鸟导师!

其实不管是想“收名定价”也好,还是想从一些先行者那里得到些经验或教训也好,抑或是自己实在没有什么主见,就想找个人来跟随也好,都无可厚非。但我觉得还是放过“老师”,“导师”这些称谓,留一片净土给那些把科学和文化薪火相传给未来的人们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