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袁崇焕诗文

袁崇焕,字元素,在明朝末年督师辽东,是中国历史上最亮眼,也最具争议的一个英雄。

明末清初,中国大地沉浮在由内忧外患,天灾人祸交织而成的不确定性中。随着满清入关,明朝这台演出了几百年的大戏即将在暗淡中落幕。从历史的大尺度看,朝代更迭本来平常,但这时一个英雄的出现如流星般照亮了大明这最后的夜空,亮在了万世中国人的心中–他就是袁崇焕。他没能力挽狂澜,但他的失败却把他映成了中国文士心中伟岸的丰碑和不灭的图腾。

梁启超在《袁督师传》中写到:

有人焉,一言一动,一进一退,一生一死,而其影响直及于全国者,斯可谓一国之人物也已矣。吾粤崎岖岭表,数千年来,与中原文关系甚浅薄,于历史上求足以当一国之人物者,渺不可睹。其在有唐,六祖慧能,创立禅宗,作佛教之结束;其在有明,白沙陈子,昌明心学,导阳明之先河。若此者,于一国之思想界,盖占位置焉矣。若夫以一身之言动、进退、生死,关系国家之安危、民族之隆替者,于古未始有之。有之,则袁督师其人也。

金庸在其少有的史评《袁崇焕评传》里写到:

《碧血剑》中的袁承志1,在性格上只是一个平凡人物。他没有抗拒艰难时世的勇气,受了挫折后逃避海外,就像我们大多数在海外的人一样。
袁崇焕却是真正的英雄,大才豪气,笼盖当世,即使他的缺点,也是英雄式的惊世骇俗。他比小说中虚构的英雄人物,有更多的英雄气概。
他的性格像是一柄锋锐绝伦、精刚无俦的宝剑。当清和升平的时日,悬在壁上,不免会中夜自啸,跃出剑匣。在天昏地暗的乱世,则屠龙杀虎之后,终于寸寸断折。

李敖的《北京法源寺》以袁崇焕的佘姓仆人2替被凌迟处死的袁崇焕收尸开篇,展开了另一场震动中国历史的大戏。当年在北京的时候,在这本书的影响下,专门去了趟法源寺,想看看方丈接待康有为那间屋子3。可能是由于迷路了,到法源寺的时候都快五点了,买了票,匆匆在寺庙里面逛了一圈就出来了。没有看到那像赵孟頫的字,没有想起袁督师的事,只记得几间紧闭的,在我的匆匆中渐渐被夜幕笼罩的屋子。

回到明末的辽东,在明军对清军节节败退的大潮中,袁崇焕就像定海神针,矗立在孤城宁远,打败了征战半生的努尔哈赤,打退了年富力强的皇太极。皇太极无法越过袁崇焕,于是绕道蒙古,突袭北京,袁崇焕得知消息,率军由宁远狂奔百里,驰援北京,赶在了皇太极之前守护在北京城外。兵少力薄,人困马饥,但袁崇焕的军队又一次创造了奇迹,打退了清军。皇太极退兵观望,不敢冒进。历史这时开了个玩笑,一个周瑜戏蒋干的老套路居然把袁崇焕置于死地,以一种最惨烈的方式。生理上,三千多刀凌迟处死,心理上,不明真相的百姓认袁为奸,争食其肉。

时百姓怨恨,争啖其肉,皮骨已尽,心肺之间,叫声不绝,半日而止,所谓活剐者也。  

江阴中书夏复苏,尝与予云:昔在都中,见磔崇焕时,百姓将银一钱,买肉一块,如手指大,啖之。食时必骂一声。须臾,崇焕肉悉卖尽。

引自《明季北略》

读袁崇焕事迹的时候,我一直觉得袁崇焕是一个行伍出身,颇有谋略和胆识的大将军,但细看下才发现他居然是万历进士,读书人出身,三十多岁才由文官转去守边的。大概是一年多前,在洪秀柱的脸书上看到她悼念某外交官贴的两句诗: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当时觉得这两句诗很有气势,非常人能道,一查才发现是袁崇焕的手笔,全诗如下:

五载离家别路悠,送君寒浸宝刀头。
欲知肺腑同生死,何用安危问去留?
策杖只因图雪耻,横戈原不为封侯。
故园亲侣如相问,愧我边尘尚未收。

在袁崇焕凌迟行刑的时候,也口占了一首诗,跟这首似乎可以相映:

一生事业总成空,半世功名在梦中。
死后不愁无勇将,忠魂依旧守辽东。

都说“苟利国家生死以,岂因祸福避趋之”,崇焕却是死而不已,想其当时心境,可哀可叹可悲。

平心而论,崇焕身为进士,善为诗文是一定的,不过他多数诗文若要说好却也颇为勉强,流传至今,算是文以人传了。当然,这里说的“不好”,是以中国历代诗文大家来做参考而言的,本来就标准极高。比如崇焕以下这首《藤江夜泛》:

江水白茫茫,行舟趁晚凉。
笛声三弄罢,渔火一星光。
沽酒寻茅店,收帆认柳塘。
刚逢明月上,夜色正苍苍。

前三联很好,但是收尾的写景有点糟糕了。画龙了,眼睛却没有点好。前三联叙事写景,描述了行舟途中停船买酒所见,很有些兴味,但感觉还差点什么没写,突然没词了,于是笔锋一转,画面对焦到了天上,明月夜色,草草收尾。我觉得写景虽然是诗词收尾百试不爽的大杀器,但是用不好容易流于平庸。用好的神来之笔可以找到,比如李白这首《听蜀僧濬弹琴》:

蜀僧抱绿绮,西下峨眉峰。
为我一挥手,如听万壑松。
客心洗流水,余响入霜钟。
不觉碧山暮,秋云暗几重。

李白这首诗跟崇焕的一样,开头叙事,写景,结尾把画面定格在一个大背景下,前文写了蜀僧的琴声带给李白的震撼,于是接下来的一段暮色描写,给了读者足够的空间移情成为李白,来回味蜀僧的琴声,感到时间的流逝,却不知夜之将至。

崇焕估计也觉得自己写诗挺费劲,在《邵武署中闲坐》中,他写到:

闲坐了无事,安排去作诗。
最嫌吟未稳,鹦鹉已先知。

用诗来描写自己写诗,最后描写写诗的诗却成了名诗的是贾岛:

两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
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

崇焕估计是郑重其事地摆好阵势要写诗,却没有想到什么好句子,就嘴里那两三句来回琢磨,最后连自己的鹦鹉都听会了,诗还没做好,读来让人捧腹。贾岛琢磨出来两句了,给人看之前还任性写首诗,提前给对方撒了把娇,就看对方是不是交朋友的人了。看来诗人自有痴趣啊。

读崇焕的诗能看出他一路走来的心路历程,他理想做什么(《太白楼》,《剡溪》);他必须做什么(《舟过平乐登筹边楼》);他预见到了自己的危险,他不躲避(《上蔡县》);他预见到自己会死得很惨(《闻韩夫子因焕落职泣赋》),但他静静地等着;他引韩信(《韩淮阴侯庙》),他觉得他即便死了,但历史会记住他的。诗句里跳动的汉字,个个说的都是大丈夫有所为,有所不为。

写到这里,才发现文章题目写成了《袁崇焕诗文》,本来只打算写诗的,难得改题目了,拿一篇他给庙宇募修写的文字充数吧。

李烟客偕伯乔归,兴罗浮有日矣,余其何能忘?因忆昨来与伯乔过曹溪寺,僧告我云“憨大师入寂时,曰:‘我三十年后还,以宰官来此修大殿。’”余笑之曰:“是和尚痴矣。何不曰:‘愿得有情重修新绀宇。’不必告我以重来。盖善缘何必自我出哉?余将为之所。”
余至辽东,一日,与李上人言及此事,忆以为身上不了者。上人曰:“宰官差矣。何不转一语曰:‘愿得有情完此功德,又何必宰官乎哉?’”余顿足而忏悔,于是悲我见之难空。4
今烟客南归,为罗浮计,而余无所助,一一听之,则又落人见矣。夫以隔四十里之名山,不能一效其款款,而万里之医巫闾忘身殉命,务必得此而后快,余愧也。然地有南北,山之灵、山之性,何分南北?则医巫闾未始非罗浮也,则用心于医巫与用心于罗浮无二也。则烟客与余二身也,一心也;一心而两山也,不隔也。异日自见之。
自如子同日又跋。

一直有人拿种种话题想把历史转一转,掰倒袁崇焕5,“尔曹身与名俱灭,不废江河万古流”。

注释由 2017/08/19 加。


  1. 小说中的袁承志是袁崇焕的儿子。 ↩︎

  2. 据说佘家的人一直为袁崇焕守墓到现代。 ↩︎

  3. 《北京法源寺》跟范仲淹的《岳阳楼记》一样是凭着想象写的,书中的情节不一定真实发生过,这一点虽然知道,但是当年还是想去看看。 ↩︎

  4. 这里讨论了“空”,崇焕没有隐匿自己的“难空”,虽然心里为此而羞愧,但我觉得从此文里能看出他是个真诚的人。 ↩︎

  5. 关于袁崇焕的争议,主要集中于;1,他是否真没有“卖国”。他当年是被乾隆皇帝平反的,所以很多人对袁崇焕是否真如乾隆所夸的那么好有怀疑。其实也有记载,其实在更早的时候,南明朝廷就给袁崇焕平凡了,乾隆并不是第一个。2,袁崇焕跟毛文龙和满贵的死的关系。袁崇焕杀毛文龙是否做对了,现在很难评论了,但毛文龙初死时,崇祯皇帝是表扬了袁崇焕的,先表扬后诿过,这实在不是皇帝该干的事。至于满贵之死,完全是笔糊涂帐,个人认为袁崇焕杀满贵的可能性实在太小了。至于崇祯是真上了皇太极的当还是借机除掉袁崇焕,这也不好说。历史的真相在很多时候是没有可能被再现的,只能最大限度地收集资料,凭借能确定的事来推断其余,这一点跟统计有点像。马未都说,没有历史观的人看历史就是白看,现在想想,明白了这一点,很多事情都释然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