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几个不相关的故事

今天看《野草》,看到《颓败线的颤动》这篇。

这是一篇我小时候没有看明白的:不懂得为何“女儿”被开门声惊醒后,“母亲”会惊惶;也不明白为何长大后的子女会如此恨自己的母亲。后来明白了,也不忍再看了。

今天又看到了开头,并想起了另外几个不相关的故事。

故事一,小福子(老舍《骆驼祥子》)。小福子是个离幸福很近又很远的女孩子,生活虽然复杂,并对她残酷,但她一直是内心简单的活着,直到听到弟弟们的哭声:

看看醉猫似的爸爸,看看自己,看看两个饿得象老鼠似的弟弟,小福只剩了哭,眼泪感动不了父亲,眼泪不能喂饱了弟弟,她得拿出更实在的来。为教弟弟们吃饱,她得卖了自己的肉。搂着小弟弟,她的泪落在他的头发上,他说:“姐姐,我饿!”姐姐!姐姐是块肉,得给弟弟吃!

还有什么选择呢?!

故事二,月牙儿(老舍《月牙儿》)。《月牙儿》的主角是“我”,这是一篇以第一人称写作的故事。不过我愿意叫文中的那位姑娘“月牙儿”,因为那个美地让人心碎的开篇:

是的,我又看见月牙儿了,带着点寒气的一钩儿浅金。多少次了,我看见跟现在这个月牙儿一样的月牙儿;多少次了。它带着种种不同的感情,种种不同的景物,当我坐定了看它,它一次一次的在我记忆中的碧云上斜挂着。它唤醒了我的记忆,象一阵晚风吹破一朵欲睡的花。

我觉得这个开篇很美,除了它本身的美,还因为这个开篇让我想起了老舍先生的一篇散文,《无题》:

对了,我记得她的眼。她死了好多年了,她的眼还活着,在我的心里。这对眼睛替我看守着爱情。当我忙得忘了许多事,甚至于忘了她,这两只眼会忽然在一朵云中,或一汪水里,或一瓣花上,或一线光中,轻轻的一闪,像归燕的翅儿,只须一闪,我便感到无限的春光。我立刻就回到那梦境中,哪一件小事都凄凉,甜美,如同独自在春月下踏着落花。这双眼所引起的一点爱火,只是极纯的一个小火苗,像心中的一点晚霞,晚霞的结晶。它可以烧明了流水远山,照明了春花秋叶,给海浪一些金光,可是它恰好的也能在我心中,照明了我的泪珠。

这是一篇让我“不思量,自难忘”的文章。不过和散文里的纯净比起来,月牙儿则是在清寒中泛着血。幸福曾今离她那么近:

他的笑唇在我的脸上,从他的头发上我看着那也在微笑的月牙。春风象醉了,吹破了春云,露出月牙与一两对儿春星。河岸上的柳枝轻摆,春蛙唱着恋歌,嫩蒲的香味散在春晚的暖气里。我听着水流,象给嫩蒲一些生力,我想象着蒲梗轻快地往高里长。小蒲公英在潮暖的地上生长。什么都在溶化着春的力量,然后放出一些香味来。我忘了自己,我没了自己,象化在了那点春风与月的微光中。

可是生活没有给她一个童话般美的结局。追求独立的月牙儿遇到一个不幸的姑娘,她被“关在笼子”里,虽然有饭吃。月牙儿不羡慕她,但是她羡慕月牙儿。月牙儿无言:

还有人羡慕我,我真要笑了!我有自由,笑话!她有饭吃,我有自由;她没自由,我没饭吃,我俩都是女人。

自由,生活,如何两全?鲁迅先生曾演讲《娜娜走后怎样》,在那个时代,女子的选择本来也不多。最后失去了一切的月牙儿进了监狱,她毕竟是月牙儿,她虽然无力,也已麻痹,但是还是会反抗。在监狱里,她或许终于得到了解脱:

狱里是个好地方,它使人坚信人类的没有起色;在我作梦的时候都见不到这样丑恶的玩艺。自从我一进来,我就不再想出去,在我的经验中,世界比这儿并强不了许多。我不愿死,假若从这儿出去而能有个较好的地方;事实上既不这样,死在哪儿不一样呢。在这里,在这里,我又看见了我的好朋友,月牙儿!多久没见着它了!妈妈干什么呢?我想起来一切。

故事三,一百元的女儿和孝女(张进成,朝鲜诗人)。

鲁迅先生说:“悲剧将人生的有价值的东西毁灭给人看,喜剧将那无价值的撕破给人看。”希腊的悲剧是命运注定的,人无法逃脱;而生活中很多悲剧却是人自己排演的无谓的牺牲。唉…!

在《颓败线的颤动》最后,鲁迅先生写道:

她在深夜中尽走,一直走到无边的荒野;四面都是荒野,头上只有高天,并无一个虫鸟飞过。她赤身露体地,石像似的站在荒野的中央,于一刹那间照见过往的一切:饥饿,苦痛,惊异,羞辱,欢欣,于是发抖;害苦,委屈,带累,于是痉挛;杀,于是平静。……又于一刹那间将一切并合:眷念与决绝,爱抚与复仇,养育与歼除,祝福与咒诅……。她于是举两手尽量向天,口唇间漏出人与兽的,非人间所有,所以无词的言语。

当她说出无词的言语时,她那伟大如石像,然而已经荒废的,颓败的身躯的全面都颤动了。这颤动点点如鱼鳞,每一鳞都起伏如沸水在烈火上;空中也即刻一同振颤,仿佛暴风雨中的荒海的波涛。

她于是抬起眼睛向着天空,并无词的言语也沉默尽绝,惟有颤动,辐射若太阳光,使空中的波涛立刻回旋,如遭飓风,汹涌奔腾于无边的荒野。

我不知道如何理解最后这“非人间”的力量,不过在这天崩地裂间感到了一阵畅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