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为人但有真性情

王瑶先生去世时,北大中文系撰联纪念,云:

魏晋风度为人但有真性情,
五四精神传世岂无好文章。

上联说的是王先生的为人,下联说的是王先生的为文。王先生的学问暂且不说,为人确是极为“魏晋”的。

陈平原先生在《为人但有真性情—怀念王瑶师》一文里记了这么一件事情:

先生爱喝酒,但似乎量不大,也未见先生醉过。大前年春节,先生留几位在京的弟子在家里吃饭,听说我不会喝白酒,先生直摇头:“搞文学而不会喝酒,可惜,可惜!”

这一段深得我心,向往之。我想,如若有幸得见先生,可聊的东西定是不少。可惜,可惜。

真性情的人做事是毫不做作的。做作即不真,不真即伪,伪即人为,人为则累,何苦来哉。尧说自己将传位于许由,许由听后认为自己的耳朵受到了污染,跑到颍水边去洗耳朵。今人常说“辣眼睛”,表示一些事难以入目,在许由听来,尧的话可能有点“辣耳朵”了,得洗洗。我想许由或许是一个有强迫症的人,类似某种洁癖,做事出格点也可以理解。但他的这种行为在放飞自我,一说要当官就“仰天大笑出门去”的李白看来却是虚伪做作的,十分“辣心”,于是多次写诗对其进行嘲讽:

笑矣乎,笑矣乎。
赵有豫让楚屈平,卖身买得千年名。
巢由洗耳有何益,夷齐饿死终无成。

好吧,除了许由,伯夷叔齐也躺枪,顺便修理了一下豫让,屈平。四句诗伤了四个人,李白你还好吗?

有耳莫洗潁川水,有口莫食首陽蕨。
含光混世貴無名,何用孤高比雲月?

又是许由和伯夷叔齐中招。

君思颍水绿,忽复归嵩岑。
归时莫洗耳,为我洗其心。
洗心得真情,洗耳徒买名。
谢公终一起,相与济苍生。

许由再倒,顺便找了个正面典型—李白最爱的“谢公”来反衬一下,李白,你是怕许由伤得不够重吗?

李白这嘲讽三连一祭出,许由在地底下估计是百口莫辩了。现在李白也早作古,两人若地下相遇,这理不知道能不能说清楚。

真性情的人一般都有所好,且不惮于表露。张岱说:人无癖不可与交。可能为了体现这话是有依据的,他举了自己的一个好朋友祁止祥作例子。

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深情也;
人无疵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气也。
余友祁止祥有书画癖,有蹴鞠癖,有鼓钹癖,有鬼戏癖,有梨园癖。
壬午,至南都,止祥出阿宝示余,
余谓“此西方迦陵鸟,何处得来?”
阿宝妖冶如蕊女,而娇痴无赖,故作涩勒,不肯着人。
如食橄榄,咽涩无味,而韵在回甘;
如吃烟酒,鲠詰无奈,而软同沾醉。
初如可厌,而过即思之。
止祥精音律,咬钉嚼铁,一字百磨,口口亲授,阿宝辈皆能曲通主意。
乙酉,南都失守,止祥奔归,遇土贼,刀剑加颈,性命可倾,阿宝是宝。
丙戌,以监军驻台州,乱民卤掠,止祥囊箧都尽,阿宝沿途唱曲,以膳主人。
及归,刚半月,又挟之远去。
止祥去妻子如脱屣耳,独以娈童崽子为性命,其癖如此。

哈哈哈,此癖在我看来虽不是什么雅癖,不过,斯人有斯疾,奈何,奈何。

古时的人思想在某些方面比今人似乎更开放些,张岱写止祥好男风绝不是意在曝光其“丑”,而是发自内心的欣赏。张岱在其自为墓志铭里写道:

蜀人张岱,陶庵其号也。少为纨绔子弟,极爱繁华,好精舍,好美婢,好娈童,好鲜衣,好美食,好骏马,好华灯,好烟火,好梨园,好鼓吹,好古董,好花鸟,兼以茶淫橘虐,书蠹诗魔,劳碌半生,皆成梦幻。年至五十,国破家亡,避迹山居,所存者破床碎几,折鼎病琴,与残书数帙,缺砚一方而已。布衣蔬食,常至断炊。回首二十年前,真如隔世。

不知为何,这段文字让我想起了红楼梦,为张岱感到唏嘘:

半生极乐后,
潦倒暮光中,
依稀红楼影,
流光又几重。

人间悲欢,时光流转,在人是悠悠一生,在造化不过是须臾瞬间。世事变幻,不过等尘埃落定,一切“好一似食尽鸟投林,落了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

留下了这世界,给谁感叹?

唉,搞深沉了,拉回来看看张岱的那一串“好”吧。这一连十二“好”活活画出了一个纨绔子弟的样子—不是薛潘那种粗莽的纨绔子弟,而是有理想,有品味,有追求的…纨绔子弟。我想好精舍,骏马什么的大家都能理解,但是那时的文人似乎对男风颇有偏好,这是为啥?

据说审美分四境界,为俗,雅,娇,病。我国古代的文士一般都容易将审美进行到底,也就是入了病态的境界—俗人不知其美而文士为之痴狂。京剧里的少女扮老生,男儿扮小旦;盆栽讲曲松病梅;宠物是一脸傻样的叭儿狗和眼大骇人的金鱼或许都是病态审美的结果。我对这些玩意儿都觉厌烦,不过若有人乐此不疲,我也无话可说,毕竟本家张先生说了“人无癖不可与交”嘛。

写到这里,脑子里突然想起诗词两首,没啥缘由的,就录在这里算个结束吧。

杜甫《曲江二首》

其一:

一片花飞减却春,风飘万点正愁人。
且看欲尽花经眼,莫厌伤多酒入唇。
江上小堂巢翡翠,苑边高冢卧麒麟。
细推物理须行乐,何用浮荣绊此身。

其二:

朝回日日典春衣,每日江头尽醉归。
酒债寻常行处有,人生七十古来稀。
穿花蛱蝶深深见,点水蜻蜓款款飞。
传语风光共流转,暂时相赏莫相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