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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国维的“隔”与“不隔”

王国维先生在《人间词话》里论及词的“隔”与“不隔”:

问“隔”与“不隔”之别,曰:陶、谢之诗不隔,延年则稍隔矣;东坡之诗不隔,山谷则稍隔矣。“池塘生春草”,“空梁落燕泥”等二句,妙处唯在不隔。词亦如是。即以一人一词论,如欧阳公《少年游·咏春草》上半阙云:“阑干十二独凭春,晴碧远连云,二月三月,千里万里,行色苦愁人。”语语都在目前,便是不隔。至云“谢家池上,江淹浦畔”,则隔矣。白石《翠楼吟》:“此地,宜有词仙,拥素云黄鹤,与君游戏。玉梯凝望久,叹芳草萋萋千里。”便是不隔。至“酒祓清愁,花消英气”,则隔矣。然南宋词虽不隔处,比之前人,自有浅深厚薄之别。

这议论看起来很有道理,但估计很多读者读完,佩服完后依然会困惑,到底什么是“隔”,什么是“不隔”?这里王先生没有给一个确切的定义。

朱光潜先生(《诗的隐与显》)说:

从前中国谈诗的人往往欢喜拈出一两个字来做出发点,比如严沧浪所说的“兴趣”,王渔洋所说的“神韵”,以及近来王静安所说的“境界”,都是显著的例。这种办法确实有许多方便,不过它的毛病在笼统。

这“笼统”虽然方便了“谈诗的人”,且让很多“学者”有了可写论文的题目,但却也往往让读者摸不着头脑,不知其所云。最可气的是,有的诗词评论家不仅“拈出一两个字来做出发点”,而且写到半路也要冷不丁抛出一两个字来拦路,比如王国维先生的“隔”与“不隔”。要是他说的没有道理还好,可以直接忽略了,但是他又偏偏说得似乎有些道理,让人欲搞明白而不可得。唉,愁人。

还好,有不嫌麻烦的朱光潜先生愿意把王先生“省略”了的话说全:

在这些实例中王先生只指出隔与不隔的分别,却没有详细说明他的理由,对于初学似有不方便处。依我看来,隔与不隔的分别就从情趣和意象的关系中见出。诗和其它艺术一样,须寓新颖的情趣于具体的意象。情趣与意象恰相熨贴,使人见到意象便感到情趣,便是不隔。比如“谢家池上”是用“池塘生春草”的典,“江淹浦畔”是用《别赋》“春草碧色,春水绿波,送君南浦,伤如之何?”的典。谢诗江赋原来都不隔,何以入欧词便隔呢?因为“池塘生春草”和“春草碧色”数句都是很具体的意象,都有很新颖的情趣。欧词因春草的联想而把他们拉来硬凑成典故,“谢家池上,江淹浦畔”意象既不明瞭,情趣又不真切,所以“隔”。

朱先生的分析重学理。若要说的通俗些,这“隔”与“不隔”在我看来有一比:仿佛女子,天生丽质的素面示人既美,淡施粉黛也可;但是脸上抹了厚厚一层东西,让人一看就觉得眉眼被油粉挡住了,见不得真容,这就是“隔”了。这“油粉”或是生硬的典故,或是空洞的辞藻。

朱先生分析完“隔”与“不隔”后对王先生的议论也提出自己的批评:

王先生论隔与不隔的分别,说隔“如雾里看花”,不隔为“语语都在目前”,也嫌不很妥当,因为诗原来有“显”和“隐”的分别,王先生的话太偏重“显”了。“显”与“隐”的功用不同,我们不能要一切诗都“显”。说概括一点,写景的诗要“显”,言情的诗要“隐”。

朱光潜先生对“语语都在目前”做了字面上的理解,于是将王先生的“不隔”理解为“显”,认为他忽略了诗词中的“隐”之美。为了阐述自己的观点,朱先生举了一个很好的例子:

梳洗罢,独倚望江楼,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肠断白苹洲。

朱先生认为此词最后一句“肠断白苹洲”为败笔,抒情过直,将“言外之意”全盘托出,意尽矣;若将其删掉,则言有尽而意无穷了。

朱先生说:“显易流于露,露则浅而易尽。”我想这话是对的,并使我忆起鲁迅小说《伤逝》里的两段描写来。

第一段是涓生向子君求婚时,子君的神情:

不但我自己的,便是子君的言语举动,我那时就没有看得分明;仅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但也还仿佛记得她脸色变成青白,后来又渐渐转作绯红,——没有见过,也没有再见的绯红;孩子似的眼里射出悲喜,但是夹着惊疑的光,虽然力避我的视线,张皇地似乎要破窗飞去。然而我知道她已经允许我了,没有知道她怎样说或是没有说。

第二段是涓生向子君提出分手时,子君的神情:

我同时豫期着大的变故的到来,然而只有沉默。她脸色陡然变成灰黄,死了似的;瞬间便又苏生,眼里也发了稚气的闪闪的光泽。这眼光射向四处,正如孩子在饥渴中寻求着慈爱的母亲,但只在空中寻求,恐怖地回避着我的眼。

鲁迅并没有直接写子君如何喜悦,子君如何悲伤,将其“隐”在了动作里,不过我想读过这两段的人都不会忘记子君的喜悦和悲伤—无一字写情绪,却又是字字都在表内心。

《红楼梦》里描写黛玉得知宝钗要嫁宝玉时的这一段描写更让人动容,也将“隐”的功力发挥到了极致:

那黛玉此时心里,竟是油儿、酱儿、糖儿、醋儿倒在一处的一般,甜、苦、酸、咸,竟说不上什么味儿来了。停了一会儿,颤巍巍的说道:“你别混说了。你再混说,叫人听见,又要打你了。你去罢。”说着,自己转身要回潇湘馆去。那身子竟有千百斤重的,两只脚却象踩着棉花一般,早已软了。只得一步一步慢慢的走将来。走了半天,还没到沁芳桥畔。原来脚下软了,走的慢,且又迷迷痴痴,信着脚儿从那边绕过来,更添了两箭地的路。这时刚到沁芳桥畔,却又不知不觉的顺着堤往回里走起来。紫鹃取了绢子来,不见黛玉。正在那里看时,只见黛玉颜色雪白,身子恍恍荡荡的,眼睛也直直的,在那里东转西转。又见一个丫头往前头走了,离的远也看不出是那一个来,心中惊疑不定,只得赶过来,轻轻的问道:“姑娘,怎么又回去?是要往那里去?”黛玉也只模糊听见,随口应道:“我问问宝玉去。”紫鹃听了,摸不着头脑,只得搀着他到贾母这边来。

黛玉走到贾母门口,心里似觉明晰,回头看见紫鹃搀着自己,便站住了,问道:“你作什么来的?”紫鹃陪笑道:“我找了绢子来了。头里见姑娘在桥那边呢,我赶着过去问姑娘,姑娘没理会。”黛玉笑道:“我打量你来瞧宝二爷来了呢,不然,怎么往这里走呢?”紫鹃见他心里迷惑,便知黛玉必是听见那丫头什么话来,惟有点头微笑而已。只是心里怕他见了宝玉,那一个已经是疯疯傻傻,这一个又这样恍恍惚惚,一时说出些不大体统的话来,那时如何是好?心里虽如此想,却也不敢违拗,只得搀他进去。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却是寂然无声,因贾母在屋里歇中觉,丫头们也有脱滑儿玩去的,也有打盹的,也有在那里伺候老太太的。倒是袭人听见帘子响,从屋里出来一看,见是黛玉,便让道:“姑娘,屋里坐罢。”黛玉笑着道:“宝二爷在家么?”袭人不知底里,刚要答言,只见紫鹃在黛玉身后和他噜嘴儿,指着黛玉摇手儿,袭人不解何意,也不敢言语。黛玉却也不理会,自己走进房来。看见宝玉在那里坐着,也不起来让坐,只瞅着嘻嘻的傻笑。黛玉自己坐下,却也瞅着宝玉笑。两个人也不问好,也不说话,也无推让,只管对着脸傻笑起来。袭人看见这番光景,心里大不得主意,只是没法儿。忽然听着黛玉说道:“宝玉,你为什么病了?”宝玉笑道:“我为林姑娘病了。”袭人紫鹃两个吓得面目改色,连忙用言语来岔。两个却又不答言,仍旧傻笑起来。

“那黛玉却又奇怪,这时不是先前那样软了,也不用紫鹃打帘子,自己掀起帘子进来。”这一段最奇,不写黛玉如何失落悲伤,倒写她打起精神来了。若非经历过大痛之人,是万写不出此幕的。黛玉的言动如在眼前,但悲伤却被隐了起来。虽看似隐了起来,但是却反而让读者更用心地去体会她的心境,将自己代入成黛玉,于是黛玉的真情涌入了读者心里。

回到朱光潜先生对王国维先生“隔”与“不隔”的批评上来。朱先生认为王先生过于执着于“显”,忽视了诗词中的“隐”之美,似乎是把王先生对“隔”的批评当作了对“隐”的忽视。虽然我认同朱先生对诗词审美的评价,但觉得他对王先生的批评是略偏颇的,因为“不隔”与“隔”和“显”与“隐”是不能直接对应的。鲁迅和曹雪芹的文字里同时有“显”有“隐”:显的是人物的言动,隐的是人物的感情。于是显的如在眼前,隐的意存悠远。同样,朱先生所举的温庭筠词也是如此,“过尽千帆”一句显的是景物,隐的是情感。若问王先生温词“过尽千帆皆不是,斜晖脉脉水悠悠”是隔还是不隔?我想他会说不隔,因为这一句情景交融,直入人心。就算朱先生删掉了最后一句直抒胸臆的“肠断白苹洲”,由“显”而“隐”,我想这句词在王先生眼里依然不隔。《唐伯虎点秋香》里周星驰拿着小强大哭“我好惨”似的直抒胸臆,我想在王先生也不会认为其有“不隔”之美的。钱钟书先生说:

有人说“不隔”说只能解释显的,一望而知的文艺,不能解释隐的,钩深致远的文艺,这便是误会了“不隔”。“不隔”不是一桩事物,不是一个境界,是一种状态(State),一种透明洞澈的状态——“纯洁的空明”,譬之于光天化日;在这种状态之中,作者所写的事物和境界得以无遮隐地曝露在读者的眼前。作者的艺术的高下,全看他有无本领来拨云雾而见青天,造就这个状态。所以,“不隔”并不是把深沉的事物写到浅显易解;原来浅显的写来依然浅显,原来深沉的写到让读者看出它的深沉,甚至于原来糊涂的也能写得让读者看清楚它的糊涂。

我想这段话更符合王国维先生对“隔”与“不隔”的理解—“不隔”里可以包含显,也可以包含隐。不过,若说朱先生对王先生“隔”与“不隔”的批评是因有所误解的话,那责任也不全在朱先生,王先生自己没把话说清楚自然也是一大原因。王先生在说“隔”与“不隔”的时候,似把“雾里看花”和“如在眼前”作为“隔”与“不隔”之别的标准,而这两个说法用在这里是否合适是值得商榷的。“雾里看花”中可有美;“如在眼前”的若是丑态,也不宜入词。

另外,我觉得“隔”与“不隔”也没有一定的标准。每个人经历不同,知识构成不同,对意像的反应也或不同。对一人来说“不隔”之句对另一人来说或许是“隔”“隔”不入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