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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境与畏

即使没有看过《人间词话》的人,大约也从别的渠道听说过王国维总结的"成大事业、大学问者"必经之三境界: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此第一境也。“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此第二境也。“众里寻他千百度,蓦然回首,那人正在灯火阑珊处”,此第三境也。

“三境界”里的第一境“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是什么意思?为什么王国维用这句词来表示“三境界”的第一境?这不大容易理解。

这句话取自晏殊的《蝶恋花》,原词写的是思妇闺怨:

槛菊愁烟兰泣露,罗幕轻寒,燕子双飞去。
明月不谙离别苦,斜光到晓穿朱户。
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
欲寄彩笺兼尺素,山长水阔知何处。

可以想见,这位思念着远人的姑娘肯定想不到自己在数百年后竟代表了做大事和大学问的人要经历的第一境。不仅她想不到,词作者晏殊估计也没想到(王国维自己也承认:“然遽以此意解释诸词,恐晏、欧诸公所不许也。”)。因为王国维在这里用的不是这句词的原意—要理解王国维的意思得跳出晏殊和思妇才行。往哪里跳呢?还好,《人间词话》上有线索。这三境界之说出自《词话》第一部分第二十六条,而第二十五条是这样的:

“我瞻四方,蹙蹙靡所骋”,诗人之忧生也。“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似之。……

对,王国维用“昨夜西风凋碧树,独上高楼,望尽天涯路”表达的是忧生。

为什么“忧生”是“成大事业、大学问者”的必经的第一境?要说明这一点,得借海德格尔一用。海德格尔认为,人会本能地把自己的生存状态外包出去,幻想出一个并不存在的“大家”来承担自己的生活:人们谈论着“大家”都在谈论的话题,做着“大家”都在做的事,过着“大家”都在过的生活。这时候人是舒适的,因为“大家”代替了自己思考,承担了自己的责任。

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人们闲谈着,就像鲁迅小说里在茶馆里谈论着夏瑜的人—他们的谈论里什么都有,就是没有自己;在这样的生活状态下,人们好奇着,就像鲁迅小说里大清早就熙熙攘攘去看杀头的人—他们对一切都感到兴趣盎然,除了自己的生活。

在“大家”,“闲谈”和“好奇”的填充下,人们有意无意地抛却了责任,轻松地“过”着每一天。但生活的责任真是一个抽象的“大家”能代替承担的吗?生存的意义真能靠这样廉价的“闲谈”和“好奇”撑起来吗?人真能这样哄骗着自己快乐一生吗?不能。在某个时候,或迟或早,人会想起自己,想起自己的生活。这时,“大家”消失了,周围安静了下来,只剩下自己一人在空荡荡的心里迷茫,并感到孤独与无助—我将往哪里去?这迷茫在海德格尔那里被称作“畏”,在王国维那里则叫“忧生”,也就是“望尽天涯路”,“蹙蹙靡所骋”。

沉浸于“大家”的人是难以真诚地做事的,而这孤身一人的迷茫和无助是从虚幻的“大家”里挣脱的开始:为自己而思考,寻找方向,认真生活。若找到了方向,并为之奋斗,就进入了第二层:“衣带渐宽终不悔,为伊消得人憔悴。”不过,有时即使开始“畏”了,“忧生”了,若没有找到方向,那也无法可想,只能陷入下一轮的蹉跎人生。鲁迅先生的《阿 Q 正传》里就描写了这么一个场景:

有一日很温和,微风拂拂的颇有些夏意了,阿Q却觉得寒冷起来,但这还可担当,第一倒是肚子饿。棉被,毡帽,布衫,早已没有了,其次就卖了棉袄;现在有裤子,却万不可脱的;有破夹袄,又除了送人做鞋底之外,决定卖不出钱。他早想在路上拾得一注钱,但至今还没有见;他想在自己的破屋里忽然寻到一注钱,慌张的四顾,但屋内是空虚而且了然。于是他决计出门求食去了。

他在路上走着要“求食”,看见熟识的酒店,看见熟识的馒头,但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他所求的不是这类东西了;他求的是什么东西,他自己不知道。

阿 Q 要的是什么?生存吗?不是,生存需要“酒店”,“馒头”,然而“他都走过了,不但没有暂停,而且并不想要。”我想,他想要的是生活,自己的生活。可惜,阿 Q 已无力拨开迷茫的雾来找自己的方向了。生活是沉重的,不明白这一点的人,无力担起这担子的人,往往只能加入“大家”,替“大家”活完自己的一生。

生存与生活是不同的。生存需要的是看得见摸得着的食物,房屋;而生活需要的是唤醒自己内心里的某种情感,以及由此开始的寻觅。生存问题大多是可以靠科技的发展解决的,而生活的问题有时会随着新科技的出现而变得更糟—比如,现今人们更容易在科技织成的信息网里找到那个虚幻的“大家”(这个“大家”正前所未有地强大),并交出自己的生活,沉迷其中。人们和“大家”一起谈论,好奇,难过,开心;同时,丢掉了很多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