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荐书

最近几天内,连续有人让我推荐好看的书,其中有一位还明确要求要生物类科普书。别人找我荐书,这是不常有的事,突然以这么高的频率发生,让我略感诧异。好像有个词是描述少见的事情碰巧连续发生这种现象的,但是我忘记那叫什么了。

我觉得给人推荐书是件难事。荐书不仅要了解书,最好还要了解看书人的口味和他看书的目的;另外,常须记着,自己喜欢的东西别人不一定感兴趣。看过好书后跟别人聊聊怎么个好法,这当然是不错的;但要说推荐给别人,就不免感觉像是负担了某种责任,怕自己做得不好。我见过一些朋友给别人荐书,仿佛有股接济天下的劲,就怕别人错过了自己看的这本好书;有时又像是怀着治病救人的心,生怕别人读了“不好”的书误入歧途。我觉得这些好心虽然可感,但实则不必。看书又不讲究从一而终,遇到自己感兴趣的话题,就多看几本相关的书,“好”的“坏”的都看些,自己才能培养判断力和审美。我刚到日本的时候,觉得各种清酒的味道都差不多。朋友说羡慕我,说我买瓶几百日元的清酒就能喝出他们要花几千日元才有的感觉;这说法其实不对,我喝几千日元一瓶的清酒也跟喝几百块的一个感觉。不过喝得多了,有天突然“开窍”了,开始能尝出酒与酒的不同;感觉脑子里好像有了把尺子,之前喝的那些酒都排成了尺子的刻度,各有位置。于是,现在倒酒一喝,这酒大概在哪个位置,心里自然有了判断。我觉得看书也一样,不多看看是无法培养自己的判断力的。体会到能辨别酒好赖的兴奋后,随着喝的种类慢慢增多,心里又有了新的想法—不懂好赖固然不好,但若每喝一口,心里就比个高低,也入不得善境。现在,我盼着把心里那把尺子给喝消失掉;因为只要是认真酿造的酒,选材工艺虽或有不同,但未必定有高低之分。怀着欣赏的心去品尝,各酒能喝出各好来,那就天下无酒不圣贤了。我想,看书也一样,太重谁好谁坏,容易错过很多本来能见的风景;心里若怀着鄙视链看书,则更是入了左道了。

找我荐书的几位都不是熟悉朋友(我不知道他们为什么会找我,但又不好意思问),我实在不知道荐什么好,只能表示爱莫能助。由于要求推荐生物科普书那位好歹给了一个范围,而且这个范围还是我自觉比较熟悉的,所以在拒绝前我曾认真想了想自己看过哪些有意思的书。提脑子一想,顿觉尴尬,脑子里大片大片的空白,这类书我好像没看过几本。没看过多少生物科普书这事本身没啥可尴尬的;让我觉得尴尬的是,我偏偏觉得我好像看过不少。这感觉就像是明明记得自己揣了一口袋钱出门,临真要花钱了,却发现兜里连张整票都没有。为什么我会有这样的错觉?有点纳闷。细想之下,发现这也不全是错觉,因为我的确知道好些生物科普书的名字,只是没有完整地读过几本。仅知道名字就觉得自己看过一本书?这心也太大了吧。但再一细想,这也不全是因为心大。有些书我虽然没有看过,但是对它们背后的理论和实验却比较熟悉,所以如果看过书的目录,或翻过其中一些章节,大概能推测它所涉及的内容。比如道金斯的《自私的基因》,我只看过其中两个章节;但由于这书是依据 Richard, Smith 和 Williams 等人的工作而来,而我曾读过 Richard 的论文和 Smith, Williams 的书(他们的书比较难读,我没有将其算在科普书里),因此会对《自私的基因》的内容感到熟悉1。因为类似的缘由,一些别的书我虽然也没完整看过,但却形成了自己对它们挺熟悉的错误印象。由于这熟悉感只是来源于自己的臆想,书里的内容究竟有多少和我推想的一致,我并不知道,所以无法给别人推荐。

相比于自然科学类的书,我现在更喜欢看人文艺术类的(书或作品)。看自然科学类的书需要理解,而欣赏人文艺术则需要体悟。近年来,可能是由于自己从事的工作的关系,我对“理解了”的标准不断在变。以前看书囫囵吞枣,得其大意便沾沾自喜;但现在觉得,一个自然科学类的命题,要能厘清它的论据和论点间的逻辑,熟悉重要细节,并能(大致)判断其论据的可靠程度,才能算理解。按这标准,很多以前自我感觉看懂了的书,其实都没有理解。虽然那些书对我来说并非全无益处,但现在若要挑选自然科学类的书来看,我已尽量避开那些只能看个一知半解的门类了,感觉看个半吊子跟没看差不多。现在若对某个不熟悉的领域产生了兴趣,宁愿找点教材,从基础看起。欣赏人文艺术类作品则没这么麻烦,我看着喜欢就是喜欢,不喜欢就换一个别的;不仅是看书,看画,听音乐皆如此。有些艺术类作品的技术细节虽然也不妨了解一下—比如作者在一幅画中可能用了特殊制色方法,或是在作画时可能用了一些有趣的辅助工具—但不知道这些东西也不妨碍我被作品打动。

说回科普。我小时候最爱看的科普书是《十万个为什么》,特别是其中的动物卷和天文卷。其实当年我都不知道这就叫科普书;在我心里,《十万个为什么》就是《十万个为什么》,没有别的属性。记忆中,这是一套黑黑的书,当它们到我手中时,已经被翻得卷了页角,颇经沧桑;由于在农村很少有机会看到新书,凡能遇到的基本都被翻卷了角,我遇到就看,也不问书的来历;现在回想,很想知道这书是谁于何时买的,但已不易查考。刚心血来潮查了一下,这些年《十万个为什么》一直再版,现已经出到了第六版,内容应该已经和以前大大不同了;但想着现在的孩子还在同我当年看同一套书,心里就觉得这过去的二十来年其实还没有走远。

说回荐书。给我印象最深的荐书人是鲁迅先生。曾有人邀请鲁迅给青年推荐“必读书”,鲁迅交了白卷:从来没有留心过,所以现在说不出。但他在这“白卷”后头加了个注:

但我要趁这机会,略说自己的经验,以供若干读者的参考——
我看中国书时,总觉得就沉静下去,与实人生离开;读外国书——但除了印度——时,往往就与人生接触,想做点事。
中国书虽有劝人入世的话,也多是僵尸的乐观;外国书即使是颓唐和厌世的,但却是活人的颓唐和厌世。
我以为要少——或者竟不——看中国书,多看外国书。
少看中国书,其结果不过不能作文而已。但现在的青年最要紧的是“行”,不是“言”。只要是活人,不能作文算什么大不了的事。

以当年的情形,这是不受欢迎,但极诚恳的话;别人谈的是看书,鲁迅说的是生存。现在社会上好像又流行起了荐书,常会有一个看起来比较成功的人给追在自己后头的拥趸开书单,俨然人生导师。我看过好几张这样的书单,少的十来本,多的几十本。跟朋友谈及此现象,我说,古代帝王要确认自己的权威,就去祭个泰山;或许,这些“成功人士”要确认自己的导师地位,就去开张书单吧。朋友说,你不觉得这一张张的书单更像是药方子吗?虽然不知道它们治的什么病。哈哈,这么一说也确实像这么回事,只是来回一想,我们也糊涂起来,不知道这开书单的到底算导师还是医生。

写到这里,有点恍惚,往回看了看,才想起动笔是为了将由“荐书”引起的尴尬理一理;不过东扯西扯偏了题。想着往前倒一倒,发现已然接不起。


  1. 论文和专著着重于介绍理论构建的依据和逻辑,词句比较精炼,所以相较之下,一般科普书会显得略“啰嗦”;加上道金斯乐于与人论战的性格,总竭力从各个面入手说服别人(这是看的那两章给我留下的印象),因此我觉得他的书尤其“啰嗦”;所以有时看到他的书便翻一翻,但看完的竟一本都没有。当然,这“啰嗦”只是我的个人感受,道金斯是个声誉很好的作者;在很多读者看来,我想他应该是富于激情,严于逻辑而又循循善诱的吧(总结自网络评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