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依王朔看

王朔的文集《知道分子》里有一个“我看”系列,分别看了王朔自己,鲁迅,老舍和金庸。这被看的几位,除了王朔,都是我熟悉且喜欢的作者。至于王朔,我没有看过他的小说,所以对他可说是“没有无缘无故的爱,”当然,也“没有无缘无故的恨。”

看完“我看”系列,有些感想,草录于此。

一《我看王朔》

虽然我对王朔本人和他的作品都不了解,但居然饶有兴趣地看完了这文章,并起了想读读他小说的心(可惜暂时没空);把自己和自己的作品都损了个遍,却不令人反感,写作功力可见一斑。

二《我看鲁迅》

王朔认可鲁迅有写作的天才,但遗憾其“周围有那么多叫他生气的人和事,”他又是“那么个(跟小人过不去的)脾气,”耽误了他写出“立得住”的长篇。这里涉及到了王朔对作家的评价标准。他认为能写小说的才能叫作家;在作家里,能写长篇小说才是真本事。对只有中短篇作品和一大堆杂文的鲁迅,他也只有“惜哉”了。

谈到具体作品,王朔对《伤逝》和《阿Q正传》的评价令人费解。评《伤逝》,“男女过日子的事儿,他老人家实在是生疏,”“大师也有笔到不了的地方?”;评《阿Q正传》,“非常概念,”“不用和别人比,和他自己的祥林嫂比就立见高下”。前者不知所云,后者稀里糊涂。若用鲁迅自己的话来回应,估计是“解剖刀既不中腠理,子弹所击之处,也不是致命伤。”其实,这么说都算是客气的,在我看来他子弹就是打歪了,离鲁迅远着呢。王朔对鲁迅思想和为人的评价,更是满篇误解,让人不忍直视;还拖了一个据说对鲁迅有“私人兴趣”的朋友下水—若这朋友对鲁迅思想的了解就止于王朔提到的那么点,那他这“私人兴趣”也算是白瞎了。王朔看来是读过鲁迅很多文章的,但看明白多少就不得而知了。《我看鲁迅》力图打破鲁迅“神话”,“摆脱对他的迷信。”这出发点可以理解,但是他却在错误的方向上用力过猛,以至于大多数文字都成了文中一句话的注解:

我不是说这俩酒鬼说的话多么发人深省,真正使我震动的是他的态度,不一定非要正确才能发言,怎么想的就怎么说,说了也就说了,破除迷信解放思想确实先要有这么个耍王八蛋的过程。

三《我看老舍》

如果王朔写“我看”系列时,手里的纸只够写一篇文章,我希望他把老舍这篇写下来。如果写完《我看老舍》还剩纸,建议折成纸飞机,找个高处扔出去—别舍不得,没有下一篇《我看金庸》也不是什么损失。

四《我看金庸》

在某个平行宇宙里,有个叫金庸的三流作家。其作品“情节重复,行文啰唆,永远是见面就打架,一句话能说清楚的偏不说清楚,”“上一本怎么写,下一本还这么写,”“想象力真是可怜。”“笔下的侠与其说是武术家不如说是罪犯,每一门派即为一伙匪帮。他们为私人恩怨互相仇杀倒也罢了,最不能忍受的是给他们的暴行戴上爱国主义大帽子,好像私刑杀人这种事也有正义非正义之分,为了正义哪怕血流成河。”

王朔估计是机缘巧合穿越到了平行宇宙里,读了那个“金庸”的作品了。不论王朔对平行宇宙里那“金庸”作品的评价是否恰当,可以肯定的是,这些评价跟本宇宙的金庸没什么关系。王朔自己也是个作家,买书看还能买错,唉!

把《知道分子》翻了一遍,心情是愉悦的。不论观点对错,王朔的文字是活生生的。被用作文集名的《知道分子》一篇把爱掉书袋子的人给洗刷了一遍,看得痛快,虽然我喜欢的钟书先生也中了一枪。《犹大的故事》用了了几个字就把某教的历史给反转了一把,脑洞很大。《再告××卫视及各商业媒体》一篇看得脑子嗡嗡的,我觉得这才叫“速度感”(语见《我看金庸》);另一篇有“速度感”的是《问北京交通当局》。关于梁左的三篇看来是动着情写的,有这样的文章在,王朔再胡闹也成不了真痞子。


以下内容补记于 2020/01/02

年末假期的读书时间一大半归了王朔,把他的文集《知道分子》看了两遍(其中一部分文章不只两遍),又读了他的一中篇小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

小学语文课上常被要求总结文章的中心思想,可我总是猜不对答案;后来没人要求这么做了,但自己看书或听人说话的时候,倒不时会想想他/她要表达什么。不过,有些文章是不好总结中心思想的,比如王朔的《数你最思想》,《女的是怎样炼成的》这类。他就是东扯西扯,瞎话连篇,有时无中生有,有时以偏概全,但都扯得很有趣;若是你愿意想想,他其实在这些看似扯谈的文字里表达了一些东西;只不过如果把它们总结出来,则显得淡寡无味了—它们要跟王朔的文字纠缠在一起才是鲜活的。

之前提到王朔“我看”系列的四篇文章,其实还少提了一篇—《我看大众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这是看了“不只两遍”的文章之一,王朔作为亲自推动过上世纪八九十年代文化发展的人,他的《我看大众文化港台文化及其他》为读者回顾那段文化热潮提供了一个独特视角。王朔当年活跃于中国文学,电视,电影圈。他的小说,由小说改编的电影,以及参编的电视剧都是当年最火热的文化产品。单是1988年,王朔就有四部小说被改编为电影,据说这年被称为电影的王朔年;九十年代初,他策划或参编了《渴望》,《编辑部的故事》,《我爱我家》等“红遍大江南北”的电视(情景)剧;九四年后,由他作品改编或他参与编剧的电影作品有《阳光灿烂的日子》,《冤家父子》,《甲方乙方》,《一声叹息》,《非诚勿扰2》等。王朔从他参与创作的一系列成功或者不成功的影视剧里总结出了大众审美的规律,并曾企图以此规律为基础,创建一个“贩卖”大众文化的公司。王朔说:

《渴望》播出后那个轰动劲儿使我初次领教了大众文化的可怕煽动性和对其他艺术审美能力的吞噬性。那也并没有使我觉得这是值得投身去掀一浪的行当。艺术不是为大众的,这个观念在我头脑中根深蒂固。我想写的还是能够自我满足的小说…认识到大众文化的商业本来面目不是一件轻松的事,那几乎和我过去接受的全部“文化”的概念相悖,认同这个差不多等于放弃“文化”本身。如果我想在这方面有所作为,第一件事是忘掉自己的创作,学会用一个纯粹的商人眼光看待这件事。…时代发展到这一步,这样紧张激烈,我们的感官需要也是空前的,在吃喝拉撒睡的同时,耳朵眼睛和身体所能牵动的副交感神经都有权索取刺激,就是说,要有动静,大量的动静,一刻不停的动静,只要打开电视,拧开音响开关,它就要在里面,而且种类齐全,想心惊吗?有!想感伤吗?有!想乐一下吗?也有!这是人民的愿望,作为一个商人,有义务满足他们,用时髦的话说,这就叫“双赢”。

从开始的拒绝到后来亲自下海弄潮,王朔最终以纯商人的眼光看大众文化:不管艺术追求,只求在消费时代能把大众服侍好,填满他们的一切感官需求。这眼光的确独到。现在在网上讨生活的新闻媒体和应用软件生产商不正是这么做的吗?在办公司的过程中,王朔也与一些港台影视剧工作室频繁接触。这些深入参与影视剧创作和发展的经历使王朔能够从文化的生产者,而不是消费者的角度将当年大陆,香港和台湾的文化大潮重现。这潮水一波一波地冲向我的记忆,将那些散落在幼年的我记忆中的影视剧冲到王朔搭建的舞台上,让我感到它们既熟悉又陌生,并在这种矛盾的感觉中又在心里重新构建了它们的位置。

《与孙甘露对话》是个访谈记录,在这访谈里,王朔分析了我国电影产业各环节存在的问题。虽然电影行业发展迅速,今夕相比,时过境迁,但王朔的分析仍发人深省。今天回看这个访谈记录,王朔谈及的一些问题,比如电影高昂的宣传费用和收益分配不合理,依然是电影产业的顽疾。真可谓目光如炬,洞若观火。

这部文集里还收录了几篇王朔给自己和别人写的序。他为《王朔自选集》写的序让我印象比较深,在这篇文章里他主要讲了三个问题:

  1. 知识化对他写作的影响;
  2. 他如何看别人称他的作品“痞子文学”;
  3. 他的作品和老舍这样的老“京味儿”作家的不同。

王朔谈到知识化对其写作的影响时,有几段让我想抄录在这里:

对我而言,知识化的过程就是一个被概念化的过程,从一个活生生的人变成一个机器的过程。

从1984年初到1991年底,整整八年我处于职业写作状态中,日以继夜,除了写字就是看书。离人群远了,离社会远了,偶尔上街也如隔着玻璃鱼缸看新鲜。一切发现、感悟皆非生活经验而是来自书本。……沿着书本构成的认识捷径快速前进给人一种提高了的快意。世俗的乐趣和欲望被理智打入不齿于人类的范畴。久而久之,对生活本身失去了热情,甚至产生轻视的情绪,习惯于只去想、考虑一些更深的问题,殊不知通往这些问题的阶梯都是由概念堆砌的,一旦步入其上,就再也难以抽身。

概念这东西有它很鲜明的特性,那就是只对概念有反应,而对生活、那些无法概念的东西则无动于衷或无法应付。概念的另一个特性就是它组成了很多伟大的字眼儿,经常使用这些字眼儿会对人产生强烈暗示,以为自己进入常人无法企及的境界,离真理更近了,进而有了阐释言说真理的强烈欲望。搞得不好甚至会误会自己是上帝的代言人……

我对这段话深有同感。概念是方便人交流的工具,但如同任何工具,概念会重塑它的使用者。概念的边界往往就是一些人表达的边界;思考时,也没有什么能比模糊的概念更容易误导人热火朝天地走向歧路了。

说说《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在《我看鲁迅里》,王朔说:

《伤逝》大概是最不像鲁迅后来风格的一部小说,男女过日子的事儿,他老人家实在是生疏,由此可见,大师也有笔到不了的地方,认识多么犀利也别想包打天下。

《伤逝》大概是第一篇感动我的鲁迅小说。这感动部分来源于鲁迅对子君和绢生情感的细腻描写,当年看书时忧伤的心情到现在也未全忘却。王朔认为鲁迅于“男女过日子的事儿”生疏,我不能认同。不过,我也考虑了一个可能:鲁迅的《伤逝》虽然写得好,但是这类题材或许王朔写得更好,所以他若以高标准严要求来看《伤逝》,感到鲁迅的“生疏”也可理解。有了这么个猜测,我很想见识一下王朔写情感的作品。《一半是火焰一半是海水》是王朔的代表作,是写感情的,而且篇幅不长(花了我小半个下午看完),看来是初读王朔的好选择。正逢年末放假,就它了。

这是个好看的故事,有感动,有残酷,还有救赎—但也有很明显的不足。这不足主要是来源于王朔对细节的粗糙处理。故事的上半部,为什么吴迪突然对张明死心塌地?为什么她用如此极端的手段折磨自己?为什么她要死?这些情节全是靠作者王朔硬生生地安排出来的,而不是由情节自身发展而来。故事的下半部,胡亦对张明的情绪变化也让人感到莫名其妙,显得矫情,做作。这故事很好读,且能让人感动,我想主要是因为王朔独特的语言风格很吸引人,且情节自带了夸张和刺激使人容易忽略其细节上无理和生硬。王朔在《我看王朔》里提到这篇小说时,说其后半部分是画蛇添足,我认同这个说法。但问题是,王朔画的这条蛇本身就没有力量,如果没有后边添上的这足,能不能动弹都是个问题。本来想从《伤逝》里摘抄两段,以示鲁迅对男女过日子的事儿也不生疏,但看完《一半火焰》后,觉得没有这个必要。我觉得从《一半火焰》看,王朔对情感的描写也没有太让人惊艳的地方,这水平的作品不适合跟《伤逝》放一起比较;将王朔对《伤逝》的评价理解为没过脑子的瞎话可能更好些。不知王朔别的作品如何,以后看了再说。

我觉得王朔对人和事的看法有时深刻全面,有时肤浅偏激;他的特点是总能用有趣的语言将这些深浅不一的看法表达出来。他的文字是活的,这是最让我喜爱的一点。只要是“活的”东西就难免会犯错,“活的”文字也一样,只是王朔错得坦率,可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