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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声叹息

今天一大早就看到一位同学在朋友圈里转发了今年浙江省高考的一篇满分作文,并感叹自己看不懂。我点开他转的文章看了个开头,也看不懂,且不感兴趣,遂关。中午休息时,看到姑父在家庭群里也转发了这篇作文,心里有点意外,因为平时我家人和朋友分享的内容少有重合的。这文章把两边都吸引了,有何奇处?于是好奇心起,点开认真看了几遍,看完只觉心里压抑,长叹口气。

这是篇在文字上使偏劲儿,而内容平平的文章。本来无可说的,但想到家里还有正在上学的弟弟,不希望他们被这样的文章带偏,学这样的风格,所以我打算写几句看法。

浙江语文高考的题目是:

每个人都有自己的人生坐标,也有对未来的美好期望。
家庭可能对我们有不同的预期,社会也可能会赋予我们别样的角色。
在不断变化的现实生活中,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
对此,你有怎样的体验与思考?写一篇文章,谈谈自己的看法。
[注意]①角度自选,立意自定,题目自拟。②明确文体,不得写成诗歌。③不得少于800字。④不得抄袭、套作。

“个人与家庭、社会之间的落差或错位难免会产生”,这句是病句。“个人”和“家庭、社会”间哪来落差?“个人的理想”和“家庭、社会的期许”之间才有落差吧?另外,“落差”暗示有高低之别,而这里着重的是“分歧”吧。这题目不大通,不过暂不纠结于此了。

浙江一考生就此题目写了一篇题为《生活在树上》的作文,如下:

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  
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  
“我的生活故事始终内嵌在那些我由之获得自身身份共同体的故事之中。”麦金太尔之言可谓切中了肯綮。人的社会性是不可祓除的,而我们欲上青云也无时无刻不在因风借力。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在孜孜矻矻以求生活意义的道路上,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而我们的底料便是对不同生活方式、不同角色的觉感与体认。生活在树上的柯希莫为强盗送书,兴修水利,又维系自己的爱情。他的生活观念是厚实的,也是实践的。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魅”后,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  
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在尼采的观念中,如果在成为狮子与孩子之前,略去了像骆驼一样背负前人遗产的过程,那其“永远重复”洵不能成立。何况当矿工诗人陈年喜顺从编辑的意愿,选择写迎合读者的都市小说,将他十六年的地底生涯降格为桥段素材时,我们没资格斥之以媚俗。  
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譬如当我们追寻心之所向时,在途中涉足权力的玉墀,这究竟是伴随着期望的泯灭还是期望的达成?在我们塑造生活的同时,生活也在浇铸我们。既不可否认原生的家庭性与社会性,又承认自己的图景有轻狂的失真,不妨让体验走在言语之前。用不被禁锢的头脑去体味切斯瓦夫·米沃什的大海与风帆,并效维特根斯坦之言,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  
用在树上的生活方式体现个体的超越性,保持婞直却又不拘泥于所谓“遗世独立”的单向度形象。这便是卡尔维诺为我们提供的理想期望范式。生活在树上——始终热爱大地——升上天空。

拿了满分的就是这篇文章。

这篇文章用了很多生僻的字词,行文晦涩,还引了几个听起来很厉害的人的话—这种让人一看不懂,再看似乎有点道理的东西很唬人。其内容如何?让我们费点神来捋一捋。

文章用“现代社会以海德格尔的一句‘一切实践传统都已经瓦解完了’为嚆矢”开篇。这语气肯定,自信,不容辩驳,还搬出了海德格尔这么一个大神站台,立刻就吓得一些读者不敢动弹。开句本已霸气侧漏,再用“嚆矢”这两个很多人不认识的字结尾,这第一句话就击溃了很多人的心里防线,让这文章在他们眼里自带光环—也就是“俗称”的“赋魅”了。随便一开头就有如此乾坤景象,让人惊叹;不过,朋友们,别将惊讶太早用完,这才是第一句呐。

如果在震惊之于我们还有空想一想,那问题就来了:海德格尔说过这句话吗?我多少看过些海德格尔的文字,就没想起来有这么一句。虽然可能是我读书少,但我想这至少是可以存疑的吧。看下去,“嚆矢”是啥?一查,其实就是能发出响声的箭。由于声速比箭速快,所以这种箭发出时,人们一般都是耳朵先听到响,然后屁股才感到疼,所以以喻“先声”。这词我在日语里见过,还真没有印象谁在中文写作里用过它。我太孤陋寡味了。

看完第一句,惊魂还未定,第二句又来了:“滥觞于家庭与社会传统的期望正失去它们的借鉴意义。”滥觞是啥?一查,哦,是“起源”的意思啊。好吧,咱读书少,咱认。但自个儿惭愧完了一想,好像有点妖气问题。啥叫“起源于”家庭和社会的期望?直接说“家庭和社会的期望”不行吗?若是非要强调这期望的“出处”,那写成“来自家庭与社会的期望”如何?作者的这种写法在我看来跟把水称作一氧化二氢没啥区别,就是不说人话。

“滥觞”未尽,第三句已至:“但面对看似无垠的未来天空,我想循卡尔维诺“树上的男爵”的生活好过过早地振翮。”卡,卡什么诺?男,男什么爵?振,振什么翮?我承认我不知道卡尔维诺是谁,更没有看过“树上的男爵”,振那啥“翮”也是放狗搜了才明白是要“飞”的意思。用了这么些不凡的材料,作者表达了什么了不起的意思吗?我没看出来。其实他就是说,人嘛,既要心怀理想,又要考虑现实,不要没事儿随便浪。表达这么简单个意思却搞得跟猜谜似的,何苦!文章除了要达意,音韵美也是要顾一下的,大家发声读读这句话,难受不?

据说罗素在他五岁时曾想:如果我能活到70岁,那我到现在才捱过我全部生命的十四分之一,我觉得面前漫长的无聊生涯简直难以忍受。文章看到这里,第一段才结束,后边还有六段,时间放佛停下了脚步—如此挣扎一番,发现这篇文章才看完七分之一,我内心的悲伤和罗素大人是一样一样的。

为了让悲伤的心好过点,我决定不再逐句地“品”下去了,步子迈大点吧。不过下一句还是要单独拎出来说一下:“我们怀揣热忱的灵魂天然被赋予对超越性的追求,不屑于古旧坐标的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这句为什么要单独拎出来呢?因为它展现了作者的“哲学”气质,其蕴于对“超越性”的追求中。“超越性”是什么?这是不好说清楚的。我们看得见摸得着的东西是不“超越”的,因为它们实在且有限;“超越”的东西是无形的,因其无形,固能永恒,所以谓之“超越”。这实在是个很“哲学”的概念,这概念本不空洞,但容易被人“空洞地”使用。作者在这里用得空不空,大家自行判断吧。接着,作者表明自己不屑这追求被“古旧坐标”约束,“钟情于在别处的芬芳”。这后半句里,“于”和“在”似乎用重复了。这虽然不是什么大问题,但出现在一篇满分作文里还是挺扎眼。

如果说作者写到这里还只是怀着卖弄的心思搞点小动作的话,接下来就是略伴癫狂的胡言乱语了:

但当这种期望流于对过去观念不假思索的批判,乃至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时,便值得警惕了。与秩序的落差、错位向来不能为越矩的行为张本。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 

这行文让人摸不着头脑。先看第一句,细分析这话,我想作者可能是说人不能太心高气傲,别看啥沾地气的都看不惯,也别老想着往非主流里钻。这文字有些突兀,为帮助理解,最好想象面前站着一个自命不凡,与周围的世界格格不入的年轻人,正用以上话语劝解自己与这个世界妥协。至于一个追求“超越性”的人如何走向虚无与达达主义,我不理解。啥是“虚无主义”和“达达主义”?这两,前一个是思想史上的一个观念集合,后一个是其在文艺上的子集,并列在一起似乎有点奇怪。为啥要我在这里要用“观念集合”和“子集”这样看起来很装的词来形容“虚无”和“达达”的关系呢?一来,它们本来就是这关系,二来,文章读到这里,我似乎也受到了作者的影响,想拽几个词装一装了。接下来是第二句(废话,难不成第一句后头还能是第三句?),落差和错位如何为“越矩行为”张本?我第一眼看到“张本”,第一反应是一位日本的乒乓球运动员,大家有可能在下一届奥运会上看到他,会是中国男队的劲敌。说回文章,“张本”一词用对了吗?这整句话是在说啥?我猜这句话说的是,一般人由于期望受挫就会产生不好的情绪,在这种情绪的驱动下会作出不理性的反抗行为;虽然这些“越矩”之事是由于感到了理想与现实间的落差而为,事出有因,但这不能成为将那些不合理的行为正当化的理由。当然,这话另有一个理解方式,即我不能拿我不理解现有秩序来作为做事不靠谱的理由,只是这么一理解,这话跟废话无异了。唉,这么读文章真累。喘口气,继续。第三句“而纵然我们已有翔实的蓝图,仍不能自持已在浪潮之巅立下了自己的沉锚”。这还是个让人看不懂的句子。我琢磨了一下,猜想这句话难懂可能是因为作者误用了“自持”这个词。“自持”是自控的意思,但作者在这里把它当成了“自诩”或“自以为”的意思来用了;把“自以为”代入原文,突然好懂了一些。至于何为“浪潮之颠”,何为“沉锚”,大家自己去体会吧。

下一段:

社会与家庭暂且被我们把握为一个薄脊的符号客体,一定程度上是因为我们尚缺乏体验与阅历去支撑自己的认知。而这种偏见的傲慢更远在知性的傲慢之上。 

来了,来了,又是个看不懂的词,“薄脊”。这是个放狗都搜不出来的词。想来作者心中可能思绪万千,平素大家用的那些“庸脂俗粉”已不足以表其万一,得自己造词来形容了。这段话里,不仅“薄脊”一词我看不懂,其它部分我也看不懂,比如家庭和社会为何成了“符号客体”,用了这么个一般出现在社科类论文里的词,作者是要表达什么?当然,我也不知道什么叫作“偏见的傲慢”,结合前文,我感觉作者要表达的可能是“出于无知的傲慢”吧;而啥叫“知性的”傲慢,我是猜都猜不出来了。

写到这里,我不禁自觉先前想将这篇文章“捋一捋”的想法有点天真了。我高估了这“满分作文”的水平,低估了做这事的难度;梳理还未过半,已经觉得有点累且无聊了。往下一看,不通的句子和混乱搭配的词接踵而至,让我望而生畏。先深呼吸一口,再捉几个显眼的吧。比如说,什么叫“对自己的期望本就是在与家庭与社会对接中塑型的动态过程”,拿人话说,应该是“自己的理想不断与家庭和社会的期许对接,磨合,这是个动态的过程,而我们对自己的期待就是在这么个磨合的过程中被塑形的”;下一个,“观念”如何又是“实践的?”观念就是观念,遵循某观念的指导行动,才叫实践;我们可以实践某观念,但观念不能是“实践的”,除非作者重新定义这个形容词。再下一个,“倘若我们在对过往借韦伯之言‘祓魅’,又对不断膨胀的自我进行‘赋魅’,那么在丢失外界预期的同时,未尝也不是丢了自我。”韦伯之言是啥?之前提过吗?啥叫“祓魅”,啥叫“赋魅”大家就别问了,问就是“量子力学”(这是一个朋友的口头禅,借用一下)。

唉,又熬过了一段,不容易。可刚松口气,低头一看,下一段胡言乱语又来了:

毫无疑问,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的自我有偏狭过时的成分。但我们所应摒弃的不是对此的批判,而是其批判的廉价,其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

“觇”就是看的意思,别笑,我是上网搜出来的。我真不明白写这么个奇怪的字来表达一个这么直白的意思,有必要吗?而且就算先不问为啥要用这个生僻字,光说句子,这第一句读得通吗?给这位同学满分的几位老师,要不你们出来把这句话翻译一下?还有,既然是“从家庭与社会角度一觇”,那看到的还能叫自我吗?那不是别人眼中的“我”吗?下边第二句,啥叫不是摒弃“批判”,而是摒弃“批判的廉价”?难道是说批判就批判,咱不谈价格?或者说之前的批判整便宜了,得加点价才有资格被留下来,不摒弃?想其所谓,大概是说不是不让批判,只是别张嘴就来,瞎批判吧。当然,也别问啥叫“对批判投诚中的反智倾向”,问就是“量子力学”。

至于作者在这段里引用尼采的话是否用对了地方,我不作具体分析。不是因为他用得对,而是用得连错都算不算上。“永远重复”这几个字是从哪儿蹦出来?尼采的“永恒轮回”吗?为什么用在这里?理解“永恒轮回”的意思吗?

这文章看着难过,但看到只剩两段了,心中稍喜,继续吧。

和前头那些难读的硬骨头们相比,倒数第二段写得还算“平平无奇”。第一句:“蓝图上的落差终归只是理念上的区分,在实践场域的分野也未必明晰。”和前面很多话一样,这话也是初看不懂,再看似乎有点意思,再一细想又觉不懂—汉字都认识,连起来却成了似曾相识,你看人家这功力!但真的有意思吗?落差只是区分?怎么解?我猜这话的前半句大概是说:自己对未来的规划和家庭、社会对自己的期许间有分歧,这分歧源自(哈哈,这里可用“滥觞于”了)彼此想法的不同;后半句是说啥呢?啥叫“实践场域的分野”?场域就是领域,不过在社会学上有人以它为基础搞出了套理论;分野其实是个日语词,在中文里我很少见它,其在日语里的意思还是领域。这样一来,这话的后半句其实也是不通的,什么叫“实践领域的领域也未必分明”?中间“涉足”权力那段莫名其妙,在我看来也是略带癫狂的呓语,跳过吧。“对无法言说之事保持沉默”,这里维特根斯坦出现得略显尴尬。我想,作者如果真理解这句话的意思,那就不会酿成这样尴尬的局面了。要说清楚这句话的意思,需要明白《逻辑哲学论》前六篇是如何界定“可言说之事”的。大家若感兴趣,自己去看吧。不管维特根斯坦的原话是什么意思,可以确定的是它肯定不是作者表达出来的那个意思。当然,我国自古有对引用语断章取义的传统,用现代的说法,这叫创造性地背离。但我想这样的“背离”是有前提的,即需理解字句的原义,然后再稍加发挥。望文生义地乱用容易闹笑话。

最后一段。

如果不纠结何为“婞直”(其实就是倔强),何为“单向度”(其实就是无批判精神),也不问为何“遗世独立”就成了“单向度形象”(“遗世独立”和“单向度”间隔了十万八千里,怎么放一起去的?),那最后一段也不算难懂;但若是要纠结,那这一段也形同天书了1。好在作者在字里行间多少还留了些余地给我们喘息,这大概就是作者的“温柔”吧。

终于捋完了。

这样一篇矫揉造作,滥用词语,多数句子不通的文章为何能得满分,我实在想不通。阅卷老师难道是被海德格尔,维特根斯坦给吓到了?还是作者便秘式的文风让老师们心生同情,觉得生活已经如此艰难,大家就不要再拆穿?大家都不容易,这样烂的文章拿满分,这对其它考生公平吗?这样的文章若被当作“好”东西宣传,被不谙世事的低年级学生模仿,带出一帮子怪胎文章,这个责任谁来负?这位作者把文章写成这样可能是他性格和能力的问题,其过不大;但阅卷老师把这种文章推出来表彰、讨论,居心何在?


  1. 其实这一段里还有个硬骨头,即“理想期望范式”。根据前后文,卡尔维诺在书中描写的是一种生活方式(不是什么期望范式,期望就是期望,期望还有范式!?),这种方式在自己的期望与现实的分歧间找到了一个平衡点。“范式”这种大词容易让使用它的人产生一种无聊的优越感,这时候不是人在掌握词语,而是人以词贵,词在用人。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