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静婆婆

读《孔乙己》已不知多少回了,前日再看,突然被其中的一段触动。

(孔乙己)有一回对我说道,“你读过书么?“我略略点一点头。他说,“读过书,……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样写的?“我想,讨饭一样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过脸去,不再理会。孔乙己等了许久,很恳切的说道,“不能写罢?……我教给你,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

“前天,”孔乙己刚因偷书,被人吊着打;虽已落魄如此,但他现在却在恳切地教一个不爱理他的孩子写字,并给他预期了一个“将来做掌柜”的美好未来。孔乙己或许曾对自己的生活有过美好的梦想,但现实已然无望。在沉沦中,他将自己心里残留的美好的影子投射在了孩子身上。

这一段是我以前没有留意的,为什么突然觉得不同?我想了一下,想起了静婆婆。

静婆婆年纪跟我奶奶相仿,住在我家附近的一个小巷里的一间青瓦房里。那时我刚转学到城里,和爷爷奶奶一起住在这个小巷附近,每天上学放学都需穿过这条小巷。路过静婆婆家门口时,常碰到她在洗衣服或洗菜,一看到我,她就跟我打招呼,并聊几句天。我最开始有点怕她,因为她很瘦,一只眼睛不知是因受伤还是疾病,眼球明显地鼓出来且发灰,在另一只正常眼睛的对照下,显得更吓人;她颧骨很突出,并总是弯着腰—这么说吧,她看起来有点像是骇人的巫婆。当然,我知道她并不是,只是心里忍不住害怕,所以每次答她都很敷衍,并从她门口快步走过。

静婆婆有个孙子,名字叫静然。他跟我在同一个小学,年纪比我要小两三岁,是一个很文静,样子很清秀的孩子。我从她家门口过时,如果静然正好在家,她在跟我打完招呼后就会转向他,要求他向我学习。这情形让我觉得尴尬并惭愧,只能在敷衍答话后加快步伐走开。我觉得她并不知道我在学校表现如何,也觉得我没有什么好让人学习的。

邻居多年,我记忆中只见过静婆婆的儿子(静然的父亲)几面,没有见过她儿媳妇,多数时候都是她和孙子相依为命。她儿子是个很挺拔,清秀的人,一看到他就知道知道静然的秀气遗传自父亲。可惜的是,听别人说他脑子或是精神上有毛病,似乎曾弄出过乱子。我听说这事的时候,心里觉得可惜,但愿静然不要遗传到这方面的毛病。

时间一年年过去,我读完小学,上了初中,高中。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就很少见到静然,不知他去了哪里;只是静婆婆依然日复一日地在自家门口做点家务或者呆坐,渐渐老去。那时整个县城都在大搞建设,新楼们拔地而起,但这条巷子像是被丢在了一个不同的空间里,小城的欣欣向荣和它无关,渐渐破败。我从巷子穿过,心里感觉苍凉。

长大后,我已不像小时候那么怕静婆婆了,而是觉得她孤单,可怜。于是,我每次见到她都主动跟她问好,虽然话一说就尽,但脸上尽力笑得开心,可能是希望在这路过的不到一分钟里,留下点什么。这些年里,静婆婆的头发从花白变成了全白,人也越发瘦了。她的话越来越少,寒暄的内容也变得重复,单调。到后来,每打完招呼后,她只是看着我,不断重复,“你好,真好,好…。”

我好吗?我不觉得,但我又觉得跟她分辩是不合适的,也不知道该如何回应,于是只能惭愧地笑。看着静婆婆的孤独与衰老,我觉得有些难过而无力,只能尽力地笑着跟她说几句话。而她依然只是看着我,重复“你好,真好,好…。” 唯一变化的是,这重复的话语随着年月的过去越来越低。

这低而弱的声音从我耳朵里进入,然后变成块石头压在心上,声音越低弱,这石头也越沉。我又开始怕看到静婆婆,怕面对这沉重。从她家门口过时,如果看到门口没人,我心里就稍松口气,并快步走过。如果看到她在,就只能努力地笑起来,心里觉得难过,似乎还有愧疚。

上大学后,我就很少回家,也就很少见静婆婆。一晃多年,不知她是否还在。

有时,我脑子里会出现她说“你好,真好,好…”的声音,并似乎能看到她弯着要,站在不远处,但我依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我好?好什么?我常会想。前不久的一天,我又想起静婆婆,突然想到,她说的“好”可能不是对我的夸奖,而是一种希望。或许她也给我预期了一个美好的未来,那是她在我身上看到的“好,真好,好…。”

人在什么时候最憧憬希望?

重读孔乙己,“记着!这些字应该记着。将来做掌柜的时候,写账要用。”我想起了静婆婆,心里发紧地颤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