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庄周

已是初夏,天已经说不上冷了,但早上的风依然微凉。凉凉的风透过土屋壁上的破洞吹进屋里,拨弄着熟睡的庄周的发和眉。天已亮了,不仅是风,从屋顶稀疏的茅草缝间透过的阳光也开始在庄周脸上跳动,像是调皮的孩子要唤醒自己的玩伴。

庄周睁开眼,从梦中醒来。他感到左手有点麻,随即意识到自己正侧睡着,手被自己的身体压住了。他翻身躺平,先拿右手揉了揉左手,又用双手揉了揉眼睛,然后舒服地伸了个懒腰。忽然,庄周把自己的手举到眼前,晃了晃,感觉既熟悉又陌生。“为什么不是翅膀?”他仿佛有些困惑。然而他又记得,这确实是自己的手,不应该是翅膀—昨天这手就是这样,前天也是这样。“刚才是做了个梦吗?”庄周眨了眨眼,轻轻叹了口气,好像有点失落。

就在刚才,他还身在一片无垠的闪着光的大海里,是一条硕大无比的鱼。他在清澈的海水里快速地游着,被自己摆动的身体掀起的海水形成滔天巨浪,连最大的蓝鲸都不敢靠近。他轻轻向上一拱,小半个背脊露出海面,海上像是凭空出现了一座山;被身体甩出的海水喷射向天空,然后又暴雨般落回海面。暴雨过后,水雾弥漫的海面在阳光的照射下出现了一道彩虹。庄周感到海风吹到自己如山的背脊上,身上的海水在随风蒸发,带来一阵凉爽。

土屋里,凉风继续从壁上的破洞里吹进来,庄周伸出手,用手背感受凉风的轻抚,回味着梦里的感觉。在梦里,他摆动起身体,开始了又一轮畅游,快速的移动让他身边的海水被激荡开来,还伴随着无数气泡,像珍珠一般绕在他身边。庄周越游越快,突然间,他跃出了海面,变成了一只冲天的巨鸟。他展开翅膀,遮住了半个天空;猛地往下一扇,海面上腾起一阵飓风,身上的海水也快速雾化,天空中又出现一道彩虹。一眨眼,庄周已经飞翔在了九天之上,云朵,海,太阳。庄周很满意自己巨大的翅膀,他也满意翅膀下托着自己的风。他扇着翅膀,越飞越高,慢慢看不见了海,看不见云朵。周围是无边的空旷,他觉得自己的身体仿佛没有重量,就这么浮在空中。除了空虚,庄周什么也看不见,他突然有点困惑,哪边是下?哪边是上?

土屋里躺着的庄周使劲闭了一下眼,再睁开发现自己还躺在土屋里;屋顶上的茅草依然稀疏,屋壁上的破洞还在透风。庄周又晃了晃手,它还是五个指头,不是翅膀。他又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有点失落。风已不像先前那么凉,时间已不早,太阳快升到屋顶了吧?庄周想。他坐起身来,伸出脚在床边踩了踩,寻到了自己的草鞋。他把脚穿进鞋里,站起来,一边整理身上破旧的麻布衣裳,一边往屋外走去。

门前小坡上原先干黄的草逐渐返青,右手边那棵老树枝上的嫩芽也已长成了翠绿的叶子。庄周站在门口,做了会儿扩胸,又扭了扭腰,算是热身了。风在吹,树叶在摇,庄周的头发在飘。突然,他像是想起了什么,把手张开用力扇了扇,扇完低头看,自己的身体仍纹丝不动地钉在地上;他又原地往上一跳,可离地不到一尺就又沉沉地落回地上。庄周对此好像有点懊恼,但又无奈。庄周还想再试试,但又觉得这有点傻。迟疑了一会儿,他放弃了,转身往离土屋不远的小河边走去,那是他洗脸的地方。走到河边,庄周脱了草鞋,坐到那块不大不小的石头上。他将脚泡在河水里,俯下身用手捧水洗脸。河水清澈见底,水里有些鱼苗,庄周捧水时小心地避开了它们。洗完脸,庄周看着水里倒映的自己,又想起了昨夜的梦。一个念头在他的脑中突然闪过,“我为什么被禁锢在这身体里?”但只是一闪,然后庄周自己都觉得好笑起来,我是什么,这身体不是我?

河对面有片小树林,庄周有时会去树林里捡柴火,顺便找点吃的;这时,庄周觉得自己有点想吃蘑菇。这想法一起,庄周就从水里缩回脚,往空中踢了几下甩开脚上的水,又在自己坐的石头上蹭了蹭,擦干了脚底,然后穿上草鞋朝树林走去。“这几天没有下雨,怕是没有新鲜蘑菇吧?”庄周刚走两步就开怀疑自己现在去找蘑菇是否合理,但他又觉得自己可能只是单纯想走走,就算没有蘑菇也没关系。他心里虽有点纠结,但脚步丝毫没有停。树林里几只麻雀在叽叽喳喳地叫,它们从一棵树上飞起,扑腾几下后落在不远外的另一棵树上。庄周看着这些小家伙,想起自己梦里翱翔九天的感觉,觉得它们渺小得有些可怜。突然,庄周感到自己脖颈上有点痒,拿手一摸,手指夹到一个小东西,黑黑的,原来是只蚂蚁。可能是在河边洗脸时爬上来的吧,庄周一边想着,一边弯下腰,小心地把蚂蚁放到地上。小蚂蚁被庄周夹住时有点慌,它扭动身体想摆脱,但无济于事。现在一着地,它就匆匆钻到一棵小草背后,消失不见了。“这棵小草在蚂蚁眼里也是“参天大树”了吧?”庄周看着小草笑了笑,“那刚飞过的麻雀在蚂蚁眼里岂不也成了遮天蔽日的巨鸟?”庄周还在笑,但随即就有点愣住了,因为他同时也想到,若真如此,那他在梦里的翱翔天际在别“人”眼里是否也只是从一棵树蹦跶到另一个棵树呢?什么是大?什么是小?庄周有点恍惚,这感觉和他梦里飞翔在九天之上时分不清什么是上,什么是下一样。他记得朋友惠施曾说,至大无外,至小无内。这话他闭上眼的时候懂,睁开眼时又不懂。

庄周记起自己刚才在土屋门口并不高明的一跳,以及水里倒映的自己的身影。“如果没有水,大鱼怎么办?如果没有风,巨鸟怎么办?“我”被禁锢在了身体里,大鱼,巨鸟又何尝不是被禁锢在了水里,风里?”想到这里,庄周感到一阵悲凉。他突然觉得自己不想吃蘑菇,也不想走了。他找了棵看起来比较顺眼的树,背靠树干在树底坐了下来。他想起多年前,也是在这棵树下,他和惠施讨论过一个问题,“过去”一共有多久?惠施认为过去有无限久,但他无法解释如何可以从过去经历无限的时间到达现在,也无法解释在无限长的时间里,现在发生的一切为何不早已发生?庄周当时沉默了很久,他想说什么,但是终究没有开口。现在他又想起了当时没有说出口的念头:或许现在发生的一切早已在过去发生了无数次,也会在遥远的以后再重复无数次。大鱼,巨鸟,鱼苗,麻雀,蚂蚁,小草,坐在树下的庄周,一次次地重演,从古至今,从今往后。不知道为什么,这让他有些害怕。

庄周不喜欢想这些事情,但有时候这些想法会不自觉得冒到脑海里,等他发觉有点难过的时候,已然想了很久。两只蝴蝶一前一后地追逐着从他眼前飞过,庄周想起自己喜欢的另一个梦。说是梦,可那感觉又很真,以至于他总疑心现在才是梦。他记得自己曾是一只蝴蝶,在一个阳光煦暖的夏天,飞在一片花丛里。刚下过雨,有些花瓣上还挂着欲落的水;风很轻,但恰好能捎来各种花的香气。他飞到一朵花面前,他看不清那花的颜色,只觉得它闪着光,很美;花瓣边上有颗水珠,微风吹来,花瓣摇摇,水珠似乎马上就要滚落。庄周飞驻到那朵花瓣上,想要吸吮那滴水。突然,他看到水珠里车水马龙,好像另有一个世界。庄周吃了一惊,正要走近看得更清楚时,他突然睁开了眼,醒在了土屋里的床上。当时,他觉得自己怕是在花瓣上睡着了,在梦里变成了“人”;但这个梦好长,他想醒,却醒不过来。

到现在,他仍觉得自己可能会突然从蝴蝶的梦中醒来。花瓣上的那滴水还没有干,但他的翅尖不小心扫落了水珠,以至于没有来得及靠近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