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出门记

我家在四川一个偏远的乡村;在地图上看,那是四川,贵州,云南三省的交汇点,是个号称鸡鸣三省的地方。对幼年的我来说,小村就是大半个世界,跟大人去镇上赶一次场就算是“出远门”了;外面的世界,哪怕是现在看起来近在咫尺的县城,都是极遥远的所在。

我有几次小时候去县城的记忆,已经忘记了当时为什么要去县里,但路上坐车的经历却记得异常清晰,因为那个过程实在是不舒服。从镇上到县城现在只需要十多分钟的车程,但是当年的老路绕山走,路况不好,且车又慢,所以要坐一两个小时。镇上连个像样的车站都没有,就是在路边固定一个位置,每天到了一定的时间,去城里的车就停在那里等人。那时候没有买票上车一说,都是上了车再有人过来收票钱。但上车谈何容易,一个破破的小型客车,四周都围满了人,而车上也早已坐满了。车下的人当然不放弃,因为人多车少,错过一辆下一辆不知道要等到什么时候,何况到时依然会很挤,所以只要车上还有个缝儿,大家都拼命往上挤。小孩子要上车简直是不可能的,只能等大人挤上车了,然后托人把小孩从车窗递进去;我当时就是被大人从车窗里抱进车里去的。夏天,铁皮车已被太阳晒得滚烫,车里人挤人地塞了几十个汗流浃背的人。不宽的马路上坑坑洼洼,被人撑得发胀的汽车就这么载着大家一颠一跳地摇摆着往城里驶去。车里的很多人估计早习惯了这样的环境,有的人还能一路说笑。然而很少坐车的我却难受得不行,感觉呼吸都困难,摇不了几下就昏昏沉沉地睡了过去—现在回想起来,我很怀疑是昏了过去。但这车是不肯让人好好睡觉的,因为它一跳一跳地,突然“嘭”地一声,我的脑袋狠狠地撞到了车窗上,撞得整个人“嗡”一下醒了过来。但醒不了多久,就又昏睡过去,然后又是下一次“嘭”地一撞和“嗡”地一醒。我就在这一昏一睡,一撞一醒的循环中到了城里。坐客车是可怕的经历,好在我去城里的机会也不多,所以不必常吃这苦。

从小学到高中,我的活动范围几乎都落在家周围方圆一两千米的地方。上大学是我第一次真正地出远门,但其实也只是去了跟四川相邻的重庆,从县里去学校大约五个小时的车程。那时我三姑已经搬家到了泸州市里,所以我开学去重庆和放假回县城时都会去三姑家住几天。从市里坐车去重庆只需要三小时,而回县里只需要一个多小时,这么一中转本来不远的路程就显得更短了。虽然路途不远,且彼时交通已经大有进步,车况路况都比我小时候要好得多,但是我仍视坐车为畏途。这有两个原因,一是因为小时候坐车的痛苦经历让我心有余悸;二是因为后来的一个新毛病—我一坐客车就拉肚子。我平时肠胃挺好,但是不知道从什么时候开始,我发现自己一坐客车就肚子疼,想上厕所。虽然每次都有惊无险,但这个过程非常痛苦。奇怪的是,上车前,下车后我都没什么问题,就是在车上这段时间被肚子疼折腾得不行。于是,大学时每次放假回家和开学回学校时我都如临大敌,提前一天就不怎么敢吃东西,提心吊胆地等出发。但一上车,还是疼得满头汗,于是我又度时如年地等到达。每次假期结束回学校前,三姑都会做好吃的给我送行,全家人都吃得很香,我却不敢动筷子。家里人催我多吃点,说到学校就吃不到家里的饭菜了。道理我懂,家里的饭菜也真好吃,但我却只能答以“待会儿要坐车,没胃口。”后来,三姑才知道我没有胃口的原因是怕拉肚子。她说,“这我有办法,你放心吃,不会有事。”我当然不敢信,所以还是没怎么吃,但也好奇三姑有什么妙招。等出发的时候,三姑给了我一个瓶子,里面装着热水,里面泡着姜片什么的。她让我先喝点再去坐车,上车就把这个瓶子抱在胸口。虽然我觉得这不会有什么用,但还是照做了,没想到这次肚子真的没有疼。于是这瓶子成了我坐车的标配,虽然里面不一定有姜片,但总会装点热水,效果一样。长话短说,经过很多次观察和对比,我终于找到了我坐车时肚子疼的原因。夏天客车上会开制冷空调,冷风直吹我肚子,我的肚子对冷很敏感,所以一吹就开肚子疼;而把热水抱在胸前正好让肚子那里暖暖的,于是就不疼了。按道理,冬天车上开热风,应该没有问题吧?事实似乎也正是这样,因为我每次能想起来肚子疼的敬礼都发生在暑假,寒假时没有这样的记忆。但为什么我记忆里冬天坐车也难过呢?想来原因可能是,由于我不知道什么时候会疼,什么时候不疼,所以每次坐车都会很紧张,一路忐忑。因此,即使寒假时肚子没有疼,但整个旅程心里也一直七上八下的,很不轻松。

考研的时候,我要去北京面试。北京,那是个我只在电视上见过的地方,我从来没有一个人去过这么远。家里人说陪我一起去,但我拒绝了。我知道自己怕出远门,但也知道早晚得克服这个困难才行,这次面试就是锻炼自己的好机会。我心里明白我怕出远门的原因有两个:一,我从来没有出过远门,对各种交通工具都不熟悉,害怕自己路上抓瞎;二,我是个重度路痴,对未知的地方有强烈的恐惧感。我本来也没有勇气直接把自己扔到去北京的路上,当时其实在学校 BBS 上找了个去同一所学校面试的女生作伴,但后来她改变了行程,所以我就只能自己一个人去了。那回坐的是火车,排队,检票,上车,整个过程都很顺利,这让我心里很有成就感。但按着票上的座位号找到座位时,我就有点傻眼了,我的座位是 xx 排靠窗的位置,但当我走到 xx 排时,靠窗那个位置上赫然坐着一位中年大叔。我疑惑地看了看票,核对了一下座位的排数和位置,没错啊;又看了眼大叔,大叔波澜不惊地坐着,虽然转头看了我一眼,但随即又转开,仿佛面前根本就没有我这么个人。这情况是我没有想到的,而且也不知道怎么处理。想跟大叔说一下,但一来不好意思跟陌生人说话,二来也怕是自己弄错了(虽然已经核对了好几遍)。在座位前呆了几秒,后边的人在催促我快走,挡道了,我在着急和犹豫间,只能先在大叔旁边的位置上坐了下来。但坐下来后,我心里就开始有点慌,因为那一排有三个座,我虽然知道大叔坐了我的座位,但我不知道大叔本来是哪个座的,我担心自己坐了另一位乘客的位子。既然一开始就没敢跟大叔确认,现在就更开不了口了,只能忐忑地坐着。好在过了一会儿一位中年妇女在我旁边坐了下来,并没有说什么,我的心才放下。一路无事,只是在晚上坐得腰酸背痛,腿脚发胀的时候,看着趴在靠窗的小桌板上呼呼大睡的大叔,心里别提有多羡慕了。

一路上,人们上车下车,不知到哪个站时,大叔也下了,我赶紧坐到窗边,趴着睡了会儿。我醒来的时候,车到了保定,又下了一波人,车上已经很空了。这时,一个新上车的年轻人坐到我对面的位置上。他年纪比我稍大,长得很清秀。他坐下后看着我笑了一下,笑得很亲切,于是我们攀谈起来;车还没有到北京,我们已经聊得很投缘了。下车的时候,他见我有点手足无措,于是转身帮我拎包拖行李,一路把我送出了站。路上有两回由于人太挤,我跟他走散了,但每回他都会走到一个人少点,视线较好的地方等我。由于下车后的路不同,我们要分开走了。他告诉我去面试的学校在哪边,应该在哪里坐什么车去,分别前我们互相留了电话号码。后来我们互发过几次信息,却没有再能见面。我一直记得他的名字,感激他在那时候给我的帮助。

到北京后,我借住在一位中科院化学所的青年科研人员家里。他的家在我面试的学校附近,是个两室一厅,他自己住一间,把另一间屋子挂到网上出租。那是个中等身高,偏胖的人,我叫他王哥。王哥话不多,家里收拾得很干净。那天晚上,我洗漱完后就跟他在客厅里看他新买的一盆植物。他给我介绍了那个植物怎么怎么好,听得出来很喜欢。但在我眼里,那只是棵普通的植物,有着绿色而肥大的叶子,顶端的几片有点红。聊了会儿天,王哥让我早休息。他把家里钥匙给我,并嘱咐我说他上班走得早,让我出门的时候记得锁门。第二天我起床的时候,王哥果然已经去上班了。我出门时,发现王哥走时没有锁门。我心里笑他嘱咐我仔细,自己却大意。晚上王哥回来的时候,我告诉他他忘记锁门了,他跟我说是故意不锁的,因为担心我对那锁不熟悉,万一打不开门会耽误面试。面试结束,我要回重庆了。走的那天,王哥送我下楼。他帮我叫了个的士,我上车后,他跟司机说送我到北京西站,并嘱咐我路上小心。出租车开动后,他又突然快跑两步,追上来跟司机说:“这是我弟弟,你把他送到北京西站,别绕远啊。”司机没理他,踩着油门加速走了。住王哥家的时候,他从来没叫过我“弟弟”,所以听他这么说时我有点惊讶,但随即就明白他是担心我,怕司机坑我。北京的司机多油啊,一掉头就问我,“这人谁啊,娘们儿似的。”我心里很感激王哥的照顾,同时脑子里飞快地转,想怎么答司机的话。“我哥啊,他这人就这样。”一秒钟后,我笑着跟司机说。

这么多年过去了,我慢慢习惯了出门在外的生活。有一次回国,在名古屋机场办登记手续时,服务小姐拿我的护照打出登机牌后跟我确认“你是从 xxx 转机吧?”我愣住了,因为我买票的时候虽然知道要中转,但从来就没有留意中转站是哪里—哪里都一样,反正到了就知道了。服务小姐看我没有反应,又确认了一下名字,然后把登机牌递给我。拿了登机牌,去安检的路上,我心里有种感觉,不知是喜是悲。我想起几年前在北京第一次坐地铁的事,当时要去见一个朋友,他让我坐地铁去找他,他在地铁站出口等我。我从没坐过地铁,完全不知道应该怎么坐,又不好意思开口问旁人,就一个人站在入口处悄悄观察别人去哪里买票,买完去哪里进站。一直看了很久,才鼓起勇气往售票机的方向走去。而现在,我已不再为了这样的事情感到慌张,行程都不必确定就能安心地背着包回国了。

昨天听毛不易的《无问》:

你问风为什么托着候鸟飞翔
却又吹的让他慌张

飞翔,慌张。我想起站在地铁口忐忑的自己,也想起在机场被服务员问得晃了神的自己。从一个我变成另一个我,我得到了什么,失去了什么?看着屏幕上的歌词,我心里有种感觉,不知是喜是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