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784 字

不材

“人呢?”庄周停下脚步,本来走在他右手边的小徒弟又不见了。为什么要说“又”?因为刚出门没几天,这孩子都路上突然消失好几回了。回来一问,不是逮蝴蝶跑远了,就是看路边的虫子打架看痴了。庄周皱了皱眉,四下看了一遍,没有人影;“弟庚,弟庚…”喊了几声,也无人应。虽然第一次找不到徒弟时,他着急得要命,但这回心情已经平和多了。他看到路边有块大青石板,于是走过去坐了下来,他知道过一会儿徒弟就会来找他的。

正是初夏,天蓝如无风的海面,白云像被小孩子捏过的雪球,一团团贴在这蓝天上。太阳暖暖地照着大地,路旁的树林郁郁葱葱,林间不时传来鸟鸣。间或有赶路的人走过,但庄周都不认识—这里已经离他的家有百来里了。这回庄周是应朋友惠施的邀请去楚国作讲座的,庄周本来不想千里迢迢跑那么远,但惠施信里跟他说自己新认识个朋友,擅于酿酒和料理,希望庄周过去小住,尝尝朋友的手艺。“虽然路远,但盛情难却,盛情难却。”庄周看到这话后转念。唯一的麻烦是,庄周是重度路痴,上次跟惠施游楚国已是前年的事了,那时惠施带路,庄周只需一路跟随,不必在寻道上费心。然而若让庄周自己去,怕是出门就把自己给丢了。犹豫间,徒弟弟庚说自己能寻路,可以陪着老师去。弟庚才十一二岁,圆圆的脸有点婴儿肥,由于入夏后就成天在外头追蜻蜓蝴蝶,皮肤已晒得黑亮黑亮的了。他认道的能力确实比庄周强,春天庄周带他去春游时走得太远迷路了,两人就是靠着弟庚辩方向才顺利回家的。但这次毕竟是去楚国啊,走这么远这孩子能搞定吗?庄周有点不确定。但弟庚说,他不知道自己能不能把庄周带到楚国,但可以保证,如果实在迷路了,他至少能原路把庄周带回家。“唔,底线思维,底线思维,能安全回家是最重要的。”庄周认可这个思路,而且他也相信弟庚能办到这点,于是愉快地接受了惠施的邀请。一出门这孩子就跑跑跳跳,一路玩得不亦乐乎。庄周最开始一看不到他就着急,然而弟庚让师父放心,说这一道连条岔路都没有,走不散的。庄周想了想,也觉得可能确是自己上陌生的路就容易恐慌,应该淡定点,于是有意控制自己的不安情绪。

庄周在石板上坐了会儿,觉得有些口渴,于是摸出水壶喝水。正咕噜咕噜时,他突然“啊!”地一声从青石板上跳起来,嘴里喝了半口的水正流到喉咙的时候被这一声“啊”的气又冲了出来,灌到了鼻腔里,呛得他咳嗽不已。仓皇间回头一看,弟庚就站在自己背后,手里拿着根弯弯的树枝笑得都直不起腰了。原来,弟庚不知道什么时候绕到了庄周身后,慢慢地把这树枝往庄周眼前递,庄周瞥见这弯弯的枝在动,以为是条蛇爬上了自己的背颈,被吓得跳了起来。庄周咳得有点头晕,想着刚才一幕还有点惊魂未定。“弟庚,你干什么?”他有点生气。这时弟庚已经走到了他身边,用手轻轻捶着他的背,笑道:“师父,您缓缓再说话,免得岔气。”庄周被他的小手一捶,气顿时消了一半,再看到这孩子脸上像阳光一样灿烂的笑,就再生不上气了。但他还是想装出一副生气的样子,于是板着脸说:“你又跑到哪里去了?”一阵风吹过来,庄周觉得自己脸颊上有点凉,用手一摸才发现是刚刚呛出了泪来。他立刻把脸侧开,希望弟庚没有看到。弟庚却把手伸过去,拿袖子帮庄周搽了搽脸。他脸上淘气的笑已经消了,看着庄周呛得这么厉害,似乎有些歉意。“你刚去哪里了?”庄周心里还想装生气的样子,但其实说出来的语气已经有了些再看到弟庚的开心和放心。

“我看到路边有棵李子树,结了很多李子,我就去摘了点,我们路上吃。”弟庚一边说一边指着地上,是一袋用麻布包住的李子,又大又青。“师父,这李子不酸,我尝过才摘的。”知道庄周怕酸,所以弟庚先申明,让他放心。庄周看着李子有些高兴,觉得徒弟也不是只知道贪玩。但他觉得还是有必要“恐吓”一下这个淘气的弟子,于是又板起脸来说:“你再跑来跑去的,我就拧着你的背,跟提包似的把你提到楚国。”“那走不了两步估计您就累了。”弟庚认真地分析道。“这是累的事儿吗?我要表达的是累的事儿吗?”庄周心累,觉得有必要加大“恐吓”力度,于是把手叉腰上,瞪起了眼睛。弟庚看庄周叉腰瞪眼一动不动,于是也抬起头睁大了眼看着庄周一动不动。愣了三秒钟,庄周才反应过来弟庚是跟他玩起了木木人的游戏。庄周当然不示弱,两人就这么在路边“僵持”了起来。过了一分多钟,庄周看着弟庚眼角嘴角开始绽出了些笑意,他知道这孩子快憋不住了,心下暗喜。没想到这一想,庄周自己先松懈了,下一秒他就噗嗤地笑出来了,接着弟庚也噗嗤笑了起来,路边荡着师徒两欢乐的笑声。“我怎么一点没有师父的威严啊?”庄周边笑边想,“唉,可能现在他还小,等长大点我再试试吧。”

师徒两人在大青石板上坐着吃了会儿李子,又上路了。

“师父,我有个问题一直不懂。”弟庚说。

“什么问题?”

“有棵老树巨大无比,木匠说他木质疏松,不堪用。您说它正是因为不堪用才保全了自己,得以参天。然而,有一次我们去您的朋友家做客,主人说要杀只雁来招待我们,童仆问其一能鸣其一不能,杀哪只?主人说杀不能鸣那只。那到底是堪用的能保全自己还是无用的能保全自己呢?”

“无用的。”庄周说。

弟庚有些吃惊,他看了看师父,见他并不是开玩笑的样子,而且好像也不打算再补充说明什么。

“师父,您上次答记者问的时候不是这么说的啊?”弟庚困惑,从怀里摸出一张报纸,头版正是庄周之前接受采访的实录。

周将处乎材与不材之间。材与不材之间,似之而非也,故未免乎累。若夫乘道德而浮游则不然,无誉无訾,一龙一蛇,与时俱化,而无肯专为;一上一下,以和为量,浮游乎万物之祖,物物而不物于物,则胡可得而累邪!此神农…

庄周不等弟庚念完,就用手接过报纸,把它折了起来,揣到衣服里。

“这些是废话,但记者们喜欢,不搞点这调调的东西他们就一直问,不肯放你走。”庄周叹口气,然后接着说:“什么是材与不材之间?还能叠加态?又不是薛定谔的猫。至于后头那段,该材的时候材,不该材的时候不材,物物而不物于物,这些当然是无比正确的了,但也是废话。问题在如何判断何时该材何时不材,以及如何做到。这些是没有答案的,至少我那几句务虚的话里没有。”

“那您刚才说无用的才能保全自己,但若此您的朋友为什么要杀不能鸣的雁子?”弟庚继续问。

“雁子不能鸣,但能吃啊。它死在了自己好吃的肉上,倘若它的肉寡淡无味,甚至有毒,那谁会来吃?说到底,它还不够无用。”庄周说着,又叹了口气,不知是为那只雁子的不幸感到惋惜还是为这个道理的不尽人意而叹息。

“那会叫的那只却活了,难道它够无用?”弟庚更困惑了。

庄周听了弟庚的问题,心里开心,觉得这弟子是动脑子的,虽然年纪还小,却已比那些只爱听玄虚话的大人强。庄周拍了拍弟庚的肩,有点赞许似的,然后说:“无论树还是雁子,死活都取决于人要怎么用。树能遮阴,人高兴让它活着,是为活着用,但哪天天冷需要柴了,就把它砍了,是为死了用;雁子能鸣主人高兴,是为活着用,但哪天主人肚饿,听叫声已经不能让他满足了,就只能杀了填肚子,是为死了用。死与活,存乎人之一心。完全无用的话,一开始就不会被人惦记上,所以相对来说更能保全自己。”

弟庚听了师父的话,似乎明白了,但同时心里觉得有点冷。

“师父,人用人,也分活着用和死了用吗?今天还活着用明天是不是就有可能变成死了用?是不是为保全自己,我们得先成为一个废人?”

弟庚抬起圆乎乎的脸看着庄周,眼睛里有了些悲意。看着弟庚童稚的脸上不符合其年龄的悲凉神色,庄周有点后悔过早地跟弟子谈论这个话题。此时的他竟有点希望弟子跟那些记者一样,听完“物物而不物于物”就以为自己找到了人生的答案,满意地离开。他想收回自己的话,但已经晚了。对“材与不材”的问题,庄周自己也没有答案;或许有,但这个答案有点残忍,他不想说。犹豫了一下,庄周还是说:

“人是不可能完全无用的,老马说过,人是社会关系的总和。只要活在世上,只要跟旁人有接触,我们就得物人,也得物于人。物人,物于人,这就是社会关系,也就是“人”。完全无用,虽然不物人也不物于人,但也就不是人了。”

“那我们回到山里去,不跟人接触,也能不物人不物于人吧?”弟庚毕竟是孩子,总觉得办法比问题多。

“我们能跑过豺狼,打过虎豹吗?如果回到山里,只是为给这些山中的住户送饭,那又何苦呢?”

“我们结队回山上,不就能打过财狼虎豹了吗?”弟庚想象着自己回到山上跟老虎豹子打架的样子,觉得很好玩,之前的悲意也忘了大半。

“结队生活在一起,不又物人,物于人了吗?说不定当年我们的祖先就是这么从山里出来的啊。”

听了庄周这话,弟庚想象老祖先们打完豺狼虎豹后浩浩荡荡从山里走出来的样子,感到有趣,眼里已经有了些兴奋的闪光。

庄周看弟庚似乎已经忘却了刚才的悲意,感到了一些放心,甚至有点羡慕。

天有点暗下来了,庄周跟弟庚都感到有点冷,他们从包里拿出厚衣服披身上继续赶路。

“啊,还有李子吗?”庄周突然问。

“有,师父,给。”弟庚从怀里摸出李子包,抓了一把递给庄周,自己也拿了两颗在手里。

“走这么远,有点累了吧?”庄周伸手提过弟庚辈上的行囊,背在自己肩上。或许是想给这次讨论一个不那么悲凉的结束吧,庄周突然笑起来,对弟庚说:

“现在是乱世,人物人,物于人;有时活着用,有时死了用。但以后天下太平了,或许人和人之间会形成新的关系,到时大家就都能安心做自己喜欢的事,再也没有“死了用”了。”

“师父,那个世界会是什么样子?”

“不知道,可能会是一个我们从未曾设想过的样子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