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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尽则俚

陆时雍在其《诗镜总论》中说:

人情物态不可言者最多,必尽言之,则俚矣。知能言之为佳,而不知不言之为妙。

这话让我很有共鸣,不过也可以想见,要表达“不言之妙”谈何容易,需要多大的天才才能做到!

接着,他批评张籍和王建:

张籍小人之诗也,俚而佻。王建款情熟语,其儿女子之所为乎?诗不入雅,虽美何观矣!

这话说得挺狠的。以前读过张籍和王建的诗,虽然没有特别的喜欢,但是也没有觉得特别的不堪(能在《诗镜总话》被提及,想来还是有些读头的)。我想看看张籍和王建到底写了啥,居然招致陆时雍这等批评,于是又翻了一下他们的诗作。

张籍的《节妇吟》是首很有名的政治诗,其中“还君明珠双泪垂,恨不相逢未嫁时”是很美的一句,不仅比较得体的拒绝了对立政治集团的引诱,而且也为很多未得先遇的男女所用,以感叹时缘不济。简单的一句诗,道出了多少事不由人啊。

张籍另一首名作《秋诗》也很好:

洛阳城里见秋风,欲作家书意万重。
复恐匆匆说不尽,行人临发又开封。

短短四句诗写出了远游之人对家的思念。在行人临发前,对家信封而又开,为何诗人如此,因为在乎。

另外,张籍描写对战争中失去联系的朋友的担忧和挂念之情的《没藩故人》在我看来也是写得情真意切:

前年戍月支,城下没全师。
藩汉断消息,死生长别离。
无人收废账,归马识残旗。
欲祭疑君在,天涯哭此时。

古时候通讯不发达,所以杜甫感叹“家书抵万金”。诗人想着生死未卜的朋友,觉得生还的可能性不大了,但是心里又多少希望朋友还在。这种在祭与不祭之间的犹豫化作了最后那漫于天涯的一哭。钱钟书说中国的戏曲在悲剧上是失败的,这话我不知道是否得当,但是我觉得中国最好的悲剧应该是在诗里。

虽然张籍不是每首诗都这么优秀,但是被骂“小人之诗”,我觉得似乎有点过了。

王建的诗看得不多,不过他的《十五夜望月寄杜郎中》我觉得也非常好:

中庭地白树栖鸦,冷露无声湿桂花。
今夜月明人尽望,不知秋思落谁家?

陆时雍对王建“儿女子之所为”的评价别说对不对,我连他具体指的是什么都不知道,这个等以后有所理解了再说吧。

不过他在后边稍微解释了一下,并拿李白杜甫做了正面教材:

张籍王建诗有三病:言之尽也,意之丑也,韵之痹也。…杜少陵《丽人行》、李太白《杨叛儿》,一以雅道行之,故君子言有则也。

我能部分体会《丽人行》和《杨叛儿》的好处,其含蓄和张力(李杜用典的功力实在是羚羊挂角,不露痕迹(再括号:羚羊真能挂角吗?有点怀疑)),但也无法从它们的好反见张籍和王建诗的不好。

对具体诗人的评价先不说了,陆先生说的“言尽则俚”的总原则是不错的,记得稍微留些余地供人周旋。不仅是写诗,与人交往也是如此。当说不说,失人;不当而说,失言。孔夫子说,聪明的人既不要失了人,也不要失了言。1

附议。


  1. 子曰:可与言而不与之言,失人;不可与言而与言,失言。知者不失人,亦不失言。(《论语·卫灵公第十五》)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