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梵高的话与画

想写梵高很久了,不是因为他的画,而是因为他的话。

梵高说:

当我画一个太阳,我希望人们感觉它在以惊人的速度旋转,正在发出骇人的光热巨浪。当我画一片麦田,我希望人们感觉到麦子正朝着它们最后的成熟和绽放努力。当我画一棵苹果树,我希望人们能感觉到苹果里面的果汁正把苹果皮撑开,果核中的种子正在为结出果实奋进。 当我画一个男人,我就要画出他滔滔的一生。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很少有文字如此打动我,这出自一位画家。于是我打开搜索引擎,看见了他的画。孔庆东说,心为之动才谓之“见”。

梵高说:

我想画出触动人心的素描,我想透过人物或风景所表达的,不是伤感的忧郁,而是真挚的悲伤。

我想,当李诞说:“人间不值得。”那是“伤感的忧郁。”当梵高说:“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这是“真挚的悲伤。”

这悲伤在他的画里,是一个坐在石头上的女子,是一位坐在椅子上的老人

正是这真挚的悲伤,让他在三十七岁的一天,在金黄的麦田里举起了枪。


梵高说:

今天早上,天还没亮,我在窗口看了很久,窗外什么都没有,唯有一颗金星,好大的一颗星。夜,比白天还要活,还要热烈。

或许,就是在看夜空的某天,他画了《星夜》:

starrynight

我是在 Don McLean 的歌《Vincent》里第一次知道《星夜》的,因为歌曲的第一句就是 “Starry starry night…” 伴随着宁静的旋律,梵高的一生展现在了我眼前。

梵高的夜空是多彩的,他说:

毫无疑问,我现在就想画夜空。对我来说,夜晚比白天更多彩;有着最强烈的色调:紫,篮,绿。如果你留心,你会看到一些星是柠檬黄的,另外一些呈粉红,或绿,或篮,或如勿忘我般的灿烂。勿须多言,你也明白,在蓝色的背景上画些小白点是无法画出夜空的。1

梵高热爱星夜,“我不知道世间有什么是确定不变的,我只知道,只要一看到星星,我就开始做梦。”

梵高说:

人绝不可以让自己心灵里的火熄灭掉,而要让它始终不断的燃烧。

这多么像在回应尼采啊,“每一个不曾起舞的日子,都是对生命的辜负。”

于是我看见了《向日葵》:

sunflower

我不再纠结为何花瓶左右不对称,因为我看见那张牙舞爪的花像火一样在燃烧,照亮了梵高。

同样在燃烧的,是梵高的心,然而却是孤单的:

在灵魂一角可能有着一座燃烧着炽热火焰的火炉,然而无人前来取暖;过客只瞥见了烟囱。

梵高不停地画画,他泼洒在画布上的,不仅是色彩,更是他的生命。他在寻找,“我的体内存在着某些东西,那是什么?”

为了找到答案,梵高拼命地画画。“如果你的心里有个声音在说你画不成,那你就不顾一切地画下去,画下去,画到那些声音都静了。”

梵高找不到他心里存着的东西,可能是那个叫“我”的挡住了自己的视线。生活中我们都有“我”,“我”是生命的常态。但是梵高说2

常态是一条铺好的路,走起来很舒服,却开不出花朵。(Normality is a paved road: It’s comfortable to walk, but no flowers grow on it.)

为了找到那被“我”遮蔽的东西,梵高抛弃了“常态”。“我全身心地投入工作,我忘记了自我。” (I put my heart and soul into my work, and I have lost my mind in the process.)

我想成为自己,不管别人是否同意。(I try more and more to be myself, caring relatively little whether people approve or disapprove.)

梵高如是说。

在寻找的过程中,梵高遍体鳞伤。“艺术是为了慰藉那些被生活破碎的人。”我想,梵高自己正是那个需要慰藉的人。

不过梵高是坚强而高傲的,如尼采,他绝不在命运面前低下自己的头,不管现实里他多么潦倒。

以后我但有价值,那它们就蕴藏于我的现在。小麦就是小麦,哪怕在青翠的时候,人们认为它只是一株野草。(If I am worth anything later, I am worth something now. For wheat is wheat, even if people think it is a grass in the beginning.)

梵高的生命在燃烧,以生活为燃料。当“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梵高,梵高…

看到《加歇医生》时,我感到一阵酸楚。

DrGachet

画上的加歇医生像熔化的蜡像,又像枯萎的花。我们能感觉生命正在逝去,但正在失去生命的不是加歇医生,而是正在为他作画的梵高。梵高将自己的心映射在了作品上,加歇医生是面镜子,映照出了心火正灭的梵高。

“如果生活中不再有某种无限的、深刻的、真实的东西,我不再眷恋人间。”

于是,梵高带着一把枪,走向了麦田。麦田上,一群乌鸦正飞向蓝而诡异的天空。

wheatfield

回到梵高三十岁那天,他写下一篇文章,《我不是个怪人》。这篇文章我读了一遍又一遍,我不能想象当日梵高的心境,脑子里反复现出梵高的挣扎与反抗;这样的挣扎与反抗我在海子诗里见过,那首诗叫《面朝大海,春暖花开》。潦倒中,梵高似乎预测到了自己的结局:

我们不能指望从生活中得到我们明明知道得不到的东西。生命只是一个播种的季节,收获不在这里。

三十七年的生命,梵高将自己燃烧殆尽,在麦田上发出了灿烂的光,如阿尔的太阳。

梵高找到了他心里存着的东西了吗?我想他找到了,他说:

人心似海,有岚有潮;有境于深,珍珠闪耀。(The heart of man is very much like the sea, it has its storms, it has its tides and in its depths it has its pearls too.)


  1. 这一段是我根据英文翻译的,由于比较长,把原文附在注释里:At present I absolutely want to paint a starry sky. It often seems to me that night is still more richly coloured than the day; having hues of the most intense violets, blues and greens. If only you pay attention to it you will see that certain stars are lemon-yellow, others pink or a green, blue and forget-me-not brilliance. And without my expatiating on this theme it is obvious that putting little white dots on the blue-black is not enough to paint a starry sky. ↩︎

  2. 以下后缀了英文的话是我根据英文翻译的,附上所据的英文材料,以便对照。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