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K さん

近一个月没有见到 K さん了,这是我们相识这么多年来,她第一次这么长久地离开实验室。一个月前 K さん说背有点不舒服,要请两天假,谁知这一去就久无音讯—没有收到她延长请假的邮件;问实验室的大家,也说不知道她的情况。凡事都办理得井井有条,任何讯息都及时分享给实验室成员的 K さん离开实验室这么久却没有任何说明,我心里有点担心。K さん是身体不舒服吗?她难道做了什么手术一时难以康复?我心里有些猜测,但同时也隐隐觉得这些猜测不对。因为 K さん的身体那么棒,用我小时候常听的话说,就是“国防身体”,不像有健康方面的问题;就算是有手术要做,按 K さん的做事风格,也会发邮件告诉大家她大概会离开多长时间。而这次竟什么消息都没有。

K さん的座位在我的右后方。她以往每天总是第一个到实验室(早上七点),将实验室的所有灯打开,给休息室的花草浇上水,把保温壶灌满,然后走到自己的座位上开始一天的工作。我到实验室时,会经过 K さん的座位,这时她就会用略带夸张的长音跟我打招呼 “mor—ning!” 我到实验室的时间偏迟,如果我哪天比平常早到实验室,K さん就会故意吃惊地往窗外看看,问道:“今天下雨了吗?”在日本,大家认为下雨天会有稀罕的事情发生。K さん每次都边问边笑,仿佛从这个小玩笑里得到了很大的快乐。K さん请假一段时间后,我与日俱增的困惑开始被一种期待代替。每天到实验室,快走近我的座位时,就期待着看到 K さん坐在她的位置上,抬头跟我打招呼,“mor—ning!” 如果我到得早,就期待看到 K さん 将头故意探向窗户的方向,并听她笑着问“今天下雨了吗?”然而,一天天过去了,K さん的座位依旧空空。

上周四,教授突然说要开一个实验室会议。我们的例会周一刚开过,难道有什么紧急事情要宣布吗?我走进休息室,大家已经坐好,这次临时会议是教授要向大家说明 K さん的情况。我听着教授的通报,惊呆了。我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一边听,一边目不转睛地看着教授,放佛在用眼睛确认听到的一切确实是教授说的话。耳朵听到的每个字都在脑子里反复核对,确保我不是听错了。休息室里,实验室成员们越来越安静,最后只剩下教授的声音不断震动着我的耳膜,越来越沉重。开完会我站起来,突然感到胸口一阵痛,一种物理的,真实的撕痛。我觉得心里似有重物压着,这重量无法用手或用心推开。做实验和休息的时候,我脑子里开始闪现一些片段,那是这些年我和 K さん之间的。

刚加入实验室,初见 K さん,出现在我眼前的是一位身材娇小而匀称的短发女性,说英语很流利,但话尾略有些抑扬顿挫。在我刚加入实验室的那段时间里,K さん常问我生活上有没有遇到什么困难,她担心我由于语言不通遇到问题无法自己处理,担心我不好意思开口向大家求助。她反复确认,希望我在这里的生活一切都好。在实验上,我最初接触的实验有很多是 K さん教的。当时我需要在显微镜下分离切割苔藓植物的叶片,苔藓的叶子特别小,和它相比,我的手和手中的镊子都太大了,镊子尖在显微镜下明显地发抖。K さん给我讲解操作要领的时候细致入微,在看我操作的时候也不厌其烦地给我纠正出现的问题。我不大擅长动手,学这类操作比较慢,但 K さん从不着急,看着我进展缓慢反过来安慰我,跟我说刚开始上手慢是正常的,多点时间练习就好了,不要着急。和 K さん聊天是轻松的,她总是饶有兴致地听我讲一些我小时候的事情,也会饶有兴致地给我讲一些她自己的事情。虽然她年纪比我长不少,但我总觉得她像是一位朋友而不是一位长辈。我记得有一次在聚会上,我们聊自己吃过的比较有意思的食物。她说她吃过一种小鱼,那鱼很小,被装在一个水杯里,活的,在杯子里游来游去;吃的时候端起杯子一饮而尽,感受小鱼经过喉咙时那扑腾的感觉。K さん讲述完后看到我惊讶的表情很得意,笑得像个刚完成大挑战的孩子。K さん知道我喜欢吃辣,于是就留心日本能找到的辛辣食品。有一次她突然给我一个袋子,里头大概有十来种辣的泡面,说是她收集的,让我尝尝。我虽然不时能在日本便利店和超市里看到辣泡面,但种类比较单一。我不知道 K さん在哪里找到这么多的种类,但知道她一定费心不少。有时她会给我带火锅底料,带辣椒粉。有的来自她在家附近超市,也有的来自她外出旅游时遇到的某个小店。看着 K さん空空的座位,我脑子里浮现出她在各个小店里帮我寻辣的样子,当初收到美味的开心和感激都化为现时的痛,在心口颤抖。K さん虽然总是像朋友一样待我,但也有时候会像个长辈。我吃饭很快,K さん看我狼吞虎咽时,就会认真地告诉我:“Liechi, 这样吃对身体不好,你得多咀嚼才有利于肠胃吸收。”告诉我一口饭要咀嚼二十次再咽下。我尝试了一下,嚼了十来下就觉得累,于是慢了两口,就又快起来了。有一次我不知在休息室做什么,K さん进休息室时发现我搞得有点乱糟糟,就笑着“数落”我,说我应该怎么怎么弄。那语气就像是我妈看到我起床没有叠被子时说我的那种,让我觉得很亲切。K さん说完我,可能自己都觉得语气有点异样,有点不好意思的笑着问:“我说话是不是像你妈妈一样?”然后我们都笑了起来。K さん虽然是个身型娇小的女性,但却很“强悍”,不管实验室有什么事情,她都跑在前头。实验室的日常运行,从对外跟人接洽到维护仪器,电器,她都担负了大部分工作。比如实验室天花板上的电杠坏了,她二话不说就抬着高架凳去换。一次,我看着她端着高架凳过来,就抢着去换,因为我觉得我是个男子汉,不能安坐着看她爬上爬下的。但实际上我有点恐高,就是高架凳这种一米多高的东西,我站上去都会觉得眼睛发眩,感到整个身子都在发抖;站不了一分钟,头上的汗珠就一颗颗往下滴。K さん在下边看着比我还着急,担心地问:“没问题吧?”让我下来,她换。我却逞强,坚持要自己换。由于紧张,老是换不成功,于是K さん就干巴巴仰头看着等。等我终于换好了,她就在下边开心地拍手,跟我完成了一个大工程一样。其实如果她自己换的话,早就弄完了,根本不用耽搁这么长时间。我有点不好意思,跟她约定以后电杠坏了都由我来换,当是锻炼。K さん身体一直很好,她每个周都去健身房锻炼,力气也比较大。有一回,我拧一个瓶盖,拧了半天都拧不开。K さん过来伸手就把瓶子接过去要帮我拧。我正跟她说,这个盖子很紧,别勉强。没想到 K さん一使劲儿,盖子开了。看着我尴尬地站在面前,K さん赶紧安慰我,说其实我已经快把盖子拧松了,所以她才能拧开的。于是我觉得更不好意思了。在这样的小事上,K さん都让我有一种被保护了的感觉,而这样的的“小事”在这些年的工作和生活中很多,很多。

可能是因为常锻炼,生活习惯也很好,所以 K さん几乎没有生过病。她也几乎是全勤地工作,每天都主动比单位要求的时间更早地来上班,也比单位要求更晚地下班,工作近十二小时;她总是精力旺盛,我很少看到她露出疲态。工作时,K さん是那么地专注,她每天完成的事情,我想比普通人要多一倍吧。K さん在加入我们研究室之前在大隅良典教授研究室工作。在大隅研期间,K さん完成了几个和细胞自噬有关的重要工作。其中 LC3, a mammalian homologue of yeast Apg8p, is localized in autophagosome membranes after processing 一文报道了基因 LC3 的形式II可作为量化细胞自噬程度的标记。这是整个细胞自噬领域的重要突破,从 2000 年发表到现在的二十年间被引用了近 6000 次,是该领域引用率最高的研究性论文之一。我有时会查看 K さん的论文引用数,跟 K さん说论文已经被引 4000 次了,已经被引 5000次了,已经快6000次了。K さん总是得意而略惊讶地反问,哦,是吗?这么多了吗?然后开心地笑。我知道她会这样反应,这是我跟她之间的一个小游戏,一切都可预测,但一切都那么有意思。

然而,我没有想到这样善良,健康,坚强的 K さん会突然遭遇到这么大的劫难。为什么?为什么会是 K さん!我希望这消息是不确的,然而我知道这消息是确的。我知道 K さん的情况很不好,我无法假装问题不大,但我希望现在的医疗技术能帮助 K さん,帮助善良,坚强的 K さん恢复健康,回到自己的生活,回到实验室来。如果这困难大到现代医疗技术不足以处理,那我期待奇迹,如果有人值得奇迹出现,K さん就是这样的人。


Kabeya さん于2020年3月22日下午6点26分离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