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晁卿衡

书接上文,说说阿倍桑的故事吧。

李白有首诗,名为《哭晁卿衡》:

日本晁卿辞帝都,
征帆一片绕蓬壶。
明月不归沉碧海,
白云愁色满苍梧。

这里的帝都还是长安,不是现在的帝都北京。被李白哭的这个晁衡是个日本人,本名叫阿倍仲麻吕,读为Abe no Nagamaro。唐玄宗时期来到中国,是历史上最有名的“遣唐使”之一。

阿倍仲麻吕十九岁时被派为赴大唐留学的学生,到了大唐就赶时髦取了个中文名晁衡。此公一到长安,小宇宙就爆发了,进了国子监太学学习,诗书礼乐都学得极好,以至于毕业后考中了进士,当上了公务员(最后大概官至国家图书馆馆长)。晁衡运气不错,到大唐的时候正值唐朝处于开元盛世,经济上达到了唐朝的顶峰,文化上,不好说顶峰不顶峰,不过你就看看李白,杜甫,王维这些大名吧,他们都活跃于开元年间,李白跟王维还是晁衡的好朋友,有诗为证,李白的就是以上那首,王维的如下:

积水不可极,安知沧海东。
九州何处远,万里若乘空。
向国唯看日,归帆但信风。
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
乡树扶桑外,主人孤岛中。
别离方异域,音信若为通。

红花是需要绿叶来衬托的,关于同一个主题,另外还有个叫包佶的人也写了首诗,可作为对比:

上才生下国,东海是西邻。
九译蕃君使,千年圣主臣。
野情偏得礼,木性本含真。
锦帆乘风转,金装照地新。
孤城开蜃阁,晓日上朱轮。
早识来朝岁,涂山玉帛均。

李白王维和包佶的诗都是写的同一件事,就是晁衡回日本探亲。晁衡到了长安后,当公务员一步步打怪升级,官至极品,朋友圈也群英荟萃,小日子过得非常滋润,一待就是三十年。不过他一直想念自己的故乡,后来跟唐玄宗申请,说年纪大了,想回家看看,玄宗挺舍不得,挣扎了半天,后来还是同意了,而且让他作为大唐的使节回日本。晁衡出发的时候,据说王维等人都去送行,晁衡思绪万千,写了首和歌:

天の原 ふりさけみれば 春日なる 三笠の山に いでし月かも。

然后即兴翻译成为汉语,从这首诗的翻译里,就能看出为啥他属于李白王维等人的朋友圈了:

翘首望长天,神驰奈良边,
三笠山顶上,想又皎月圆。

在之前的一篇文章里,我写了翻译诗词是个难事,并举了一些诗词翻译佳作的例子。其实这篇翻译也算是当之无愧的杰作。没有写在那篇文章里,主要是因为晁衡翻译得太好了,我甚至有点疑心他是把汉语诗先写好了,再去凑的日语调子。所以我不太确定这是不是真的翻译,而日语版的我又没有办法去评判好坏,于是就割爱了。

王维的诗估计也是在送别的时候写的。王维虽然佳作颇多,但是这首诗我尤其喜爱,别的理由不用说,“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一句就够了。有时候,描写诗词如何个好法让我非常纠结,因为诗的语言用别的任何语言重述都难免沦落到冗长乏味里去。汪精卫有句诗

浪花分日影,石筍咽湍声。

感觉描写的角度跟王维的“鳌身映天黑,鱼眼射波红”比较类似,但是王维诗的颜色更丰富,而且用了些动物的形象,显得更有一种奇异的动感。说文学要比较才知道好坏,我觉得更确切地说是,比较完了才明白好在哪里。

阿倍回日本的船上还有位熟人,就是鼎鼎大名的鉴真和尚,这大概也就是鉴真第六次东渡。他们的船在海上遇到了风暴,消息传到长安,大家都以为阿倍遇难了,于是很多人都写了诗文来纪念。李白的《哭晁卿衡》就是那时候作的。其实当时船被风吹到了大概今天的越南,经历了一些磨难后,他们终于到了日本。后来阿倍又回到长安,最后长眠于大唐的土地。鉴真到了日本,除了传佛法以外,还给日本带去很多关于农耕,水利,医药方面的知识,还建立了唐招提寺,最后长眠于奈良。

当年回到长安后,阿倍看到了李白写给他的诗,非常感动,于是写了首《望乡》答谢李白,诗如下:

卅年长安住,归不到蓬壶。
一片望乡情,尽付水天处。
魂兮归来了,感君痛苦吾。
我更为君哭,不得长安住。

这看起来写的是李白被赐金还乡后的事了吧。

既然都提到包佶的诗了,也说说我为什么不喜欢他的这首作品吧。他首句就说“上才生下国”,虽然是为了突出阿倍的才能,但是也贬低了别人的祖国,不是太高明的做法。在当时的唐朝看来,日本可能确实是下国,他只是说了一个普通的事实,但现在看起来却有点傲慢自大了。另外就是“千年圣主臣”这句,作诗还不忘颂圣,虽然在当时做官的人看来挺正常,但是一时香的东西,必然也久不了。王小波批红楼梦里林史联句的时候冒出颂圣的句子来,其实可能有点曲解了红楼描写的情境了,但是这里的颂圣确是影响了我对这首诗的欣赏。写诗提到皇上的人也不是没有,比如孟浩然的“不才明主弃,多病故人疏”等,也不是不好。虽然不能盲目歧视带颂圣作品,但事实就是现在为止,颂圣的好诗到现在我还没有遇到过,等遇到了再回来更正吧。接下来的几句平平淡淡,也没有什么好说的了。

晁衡跟当时别的诗人的交往和诗歌互答也还有很多记录存在,这里只是选了些写我感兴趣的,就此打住吧。